格哈赫尔对话舒曼：声乐美学的盛境，完美的艺术歌曲之夜

古典音乐的声乐领域，人们对艺术歌曲的关注远不及歌剧，在汹涌洋流前，艺术歌曲宛如海港前的一湾静水，因而极难得能听到醇正的艺术歌曲的现场音乐会。然自3月10日乔纳斯·考夫曼上海大剧院艺术歌曲专场音乐会后仅一周，申城又迎来了一位可誉为“当代最杰出艺术歌曲诠释者”的歌唱家——格哈赫尔。

3月16日晚，德国著名男中音克里斯蒂安·格哈赫尔携手其“黄金搭档”、钢琴家格罗尔德·胡贝尔，于上海交响音乐厅呈现“心灵之歌：舒曼与格哈赫尔的诗意旅程”专场音乐会，演绎舒曼的艺术歌曲。笔者有幸现场领略这一令人经久回味的精彩演出，其情感层次之丰富、细节雕琢之匠心，无一不在将此声乐美学之盛境推向极致。

演出现场摄影蔡磊磊

以“当代最杰出艺术歌曲诠释者”评价格哈赫尔，笔者以为恐非言过其实。德语艺术歌曲之难，难就难在以歌言诗、以诗炼情、以情至思。这一点，在舒曼作品中尤为明显。舒曼的艺术歌曲在继承舒伯特衣钵的基础上，其本人在文学、诗歌方面具有更高的天赋。舒曼对歌德、海涅、克纳等诗家的熟谙并借鉴其诗词为歌词，使其创作的艺术歌曲更具诗人气质。同时，相较于舒伯特的直率，舒曼更为内向敏感，笔下的音乐也是静水深流，极耐咀嚼玩味。对于演绎者而言，既要唱出诗意诗境，又要精雕细琢于内部的线条和层次，还要激励哲思，非大家而不能为。当晚格哈赫尔与胡贝尔的这一组合，此前已录制过舒曼艺术歌曲全集唱片。笔者在开演前几日陆续听了几首，最深的印象便是那套录音一改此前多数录音版本的端庄严肃——如费舍尔·迪斯考大师，而是以极致的抒情取而代之，那温柔的嗓音如冬日的暖阳。而置身当晚演出现场，跟随着格哈赫尔完美的音色，如同漫步在德国的诗意乡间，与舒曼本人进行着一场心灵的对话。

当晚的演出以舒曼《六首歌曲，作品107》开场，正是舒曼以简短笔法勾勒复杂多变形象的标杆之作——相对繁复的节奏使得格哈赫尔要在短呼吸的旋律之间将曲意表达完整。当精致的歌声缓缓流淌，笔者便由衷感慨格哈赫尔的“功夫”之绝。格哈赫尔对舒曼作品中所寓含诗意的洞察力是十分敏锐的，柔美、抒情性强的嗓音，几近完满地呈现了其间精致的和声语言和丰富的表现力，既淡雅自然，又饱含浓情。在声腔承载气息较为短促的情况下，格哈赫尔巧妙利用音域较宽的发声条件，将本嗓在高音区间提得更偏高一些，造成一种游走至真假声边缘的气息不满之感。这既能在较短音域内处理好表情的完整和细节的变化，且听上去十分松弛，丝毫不费力。

至《十二首尤斯蒂努斯·克纳歌曲，作品35》，格哈赫尔以一种闲适的几近朗诵的语调，从容地演绎着色彩的精妙对比，时而通过微弱的力度变化营造紧张感，也几度在真假声的自然转换中演绎出虚而雅的梦境般歌声，且无论诗意缥缈到何种境界，格哈赫尔的吐字依旧清晰。作为舒曼艺术歌曲的最高成就之一，格哈赫尔对《作品35》的处理整体上呈现出超然物外的清雅与松弛，令人赏心悦目。对于戏剧性的强调，格哈赫尔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不是通过力度的扩张制造鲜明的个性化冲突，而是相当克制地在演唱中不经意间制造一些“小道具”——滑音、哑音，抑或不易察觉的花腔。在《无声的泪》中，笔者惊异于格哈赫尔为何能在如此平缓的演唱中镌刻下如此悲恸的情绪。套曲中看似风格化的一曲曲作品，格哈赫尔的演绎，皆是深层次的叹喟与哲思。正如舒曼所希望的，其艺术歌曲的标题只是让听众对意境和思辨有迹可循，绝非是所摹画故事的指南。

当晚担任钢琴伴奏的格罗尔德·胡贝尔，以儒雅亲切的琴声实现与格哈赫尔的配合，可谓水乳交融。两人历经三十余年的合作，已属传奇。在舒曼的艺术歌曲中，钢琴本就属于人声的补充和延伸，与人声密不可分，甚至有时钢琴伴奏的地位比歌曲旋律本身更高。胡贝尔曼妙的琴声化入斑斓诗境，亦是言诗、言情、言志。几处前奏或尾声时无人声的钢琴独奏部分，笔者甚至有一种格哈赫尔似唱非唱之感。

在舒曼的歌曲世界中，音乐的色调、气氛、暗示、联想等，比起赋格、回旋曲、奏鸣曲等更为重要——前几项不仅是以诗炼情的基础，更是以情至思的钥匙。下半场《艺术歌曲与歌曲，作品96》中，被水粉画般色调润泽晕染过的钢琴织体，包裹着格哈赫尔或喜悦、或忧郁的歌唱，仿佛幻想与现实的交织——两种不同人生理念的碰撞、融合，直至归一。从《夜歌》的独白、《赐福》的前程，再到最后《天堂与人间》的超然物外，现实与幻想的芥蒂最终在舒曼眼中的“天堂”实现了同一。格哈赫尔对于音乐肌理的深入已经达到了这种“万法皆空”哲学境界。丝丝入扣的诵唱式发音嵌合着钢琴伴奏的气口，将这一复杂饱满的情感张力以及振聋发聩的人生哲理演绎得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