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故事,浓缩了几代人的生活史,记录了一个人的“来时路”。在对家的记录中,我们也更理解自己。春节临近,小红书发起“我的家庭简史”计划,鼓励更多人加入到家史写作中。我们从投稿中精选几篇家史作品发布,以飨读者。本文作者吴天一是一位新疆汉族女孩、“疆三代”,祖辈来自广西、河北,毕业于厦门大学,曾在杭州工作,后辞职回疆。
上世纪50年代,在支边建设的时代号召下,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扎根新疆,成为“疆一代”,背井离乡的他们在此“拼凑”出一个个家庭,他们的后代便成为了疆二代、疆三代。
对于疆三代而言,“破碎”的家史使他们对“故乡”迷失了认知。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新疆人,而在归乡祭祖时,他们又不是新疆人。
四位老人,活出一本“疆一代回忆录”
作为一个新疆汉族女孩、一个疆三代,出门在外最怕被问起的就是“你是哪里人”。来自他乡的祖辈历史,让我可以是新疆人、广西人,也可以是河北人、福建人。
爷爷吴友荪是支边青年,老家是广西,祖籍是福建,在战事中颠沛流离地考上了中南军政大学广西分校,又因战争再起提前离校,跟随部队向北支边,来到了阿勒泰。奶奶王振鸿是河北人,1955年参加援疆,进入公安部门。两人相识相遇,在阿勒泰安了家。
1956年的双语结婚证
支边的生活很苦,他们在无人的戈壁里开垦土地、修建水渠。后来,爷爷又被分配到更远的乡下。奶奶独自留家,抚养着三个孩子。直至爷爷在工作中坠马,被调回家附近,一家人才就此团聚。再后来,千禧年初,他们的长子吴明因公牺牲、成为烈士,葬在了武汉。爷爷寡言,只在日记里一次次写下“如雷轰顶”。奶奶则把她大儿子的照片挂在床头,日日抚看。
记忆中的爷爷沉默且温柔,奶奶则是个严肃的老公安。哪怕时运不济,他们也鲜少抱怨,只埋头跟着组织走,为边疆建设奉上一生。站在阿勒泰的山头上,他们望着广西、河北、武汉,怀念着远方的家和亲人,将人生的终点停留在了新疆。
不同于爷爷奶奶的“组织性行动”,外婆刘倩冰和外公周先生则是“盲流”至疆。两人自由恋爱,为爱私奔,坐着火车从广西一路颠到了乌鲁木齐。新疆的扬尘让他们从这场罗曼蒂克的出逃中清醒过来,为了谋生两人加入支边队伍,来到阿勒泰。
外婆进了宣传队,到各个地方去演出,外公则进了公社加工厂做技术工人,两人还攒钱买了拖拉机,成了“万元户”。1970年代,外公做生意赔了钱,外婆卖了拖拉机,从“万元户”变成了街边小裁缝。后来,外公癌症去世,外婆依旧是没日没夜地缝与裁,还了债,买了房,供四个孩子上了大学。
外婆奋斗一生,总算在新疆扎下根,但逢年过节,外婆的家宴上总缺不了一道广式白切鸡。外婆回了两次广西,老家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条静静的河。白切鸡这道在新疆再生的家乡美食,成了她对广西老家的想象和诠释。
回看四位老人的经历,这两条轨迹不同的援疆路,最终汇成疆一代的时代记忆。他们脚踏实地,向南望去。他们的“根”,在故乡,在新疆,也在四散的亲人身上。
白斩鸡是疆三代对老家的想象
被推着走出去的疆三代
身为一个疆三代,从小到大,家人予我的鼓励都是:“到内地去。”要努力长出翅膀,将瀚海沙漠、森林草甸揽下,越过连绵横纵的天山山脉,到内地去学习、去生活。
新疆人所说的“内地”,或“口里”,其实都是对“疆外”的统称,定义并不明确,这个范围可能不包含大西北其他省份,但一定瞄准一线城市及东南沿海发达地区。作为“故土的陌生人”的疆一代祖辈,和浸着经济逻辑长大的疆二代父母,致力于推着承载家族愿景的疆三代走出新疆,去完成这个叫去“内地”的梦想。
我从小学开始,成绩一直还算不错,中考进入了新疆重点中学兵团二中,高考考去了厦门大学。家到厦门有4262公里,7小时55分的飞机,每一次的到达和离别,都要越过天山山脉。
本科结束后,我抱着对人类学的研学志向,穿过重重疫情,到英国求学。当前往伦敦的飞机经过乌鲁木齐,缓缓越过天山山脉。我看着那片广袤的疆域,意识到,在反复越过它之后,我对离开新疆的渴求在消解,对去往内地这件事,已经逐渐祛魅。
毕业后回国,我去了杭州。但在杭州时,我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好想念新疆。”故乡是一个很矛盾的东西,在不断离开之后才能渐渐获得它。就像我在杭州突然想起哈萨克族的黑走马舞蹈,在KTV唱歌时点出一首维语歌《欢乐地跳吧》。是的,在一次次的远离后,我重新认识了作为“故乡”的新疆。
去年,我辞掉了工作,飞回新疆,试图寻找出“吾心安处”。杭州很好,稳定的工作也很好。我们听到的“据说很好”的剧本有很多,但人生毕竟是我们自己演的。
作者与家人合影
找到我的阿勒泰
辞职回疆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记录家里长辈的故事。把我们植根在新疆的疆一代们逐渐离去了,当他们的时间流尽,他们的故事需要被记录、被时代铭记。或许,从疆一代的人生轨迹中,我们能摸索出疆三代的前行轨迹。
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通过仅存的遗物,我拼凑出了不完整的人生年表,窥见了爷爷的人生一隅。回家几个月后,在2024年立冬那天,奶奶也就此沉睡。我跑遍各处档案馆,把奶奶的一生浓缩成了一千字悼词。我用AI修复了外公的相片,拉着外婆回忆过往,写成了三万字的回忆录。
奶奶的一生浓缩成了一千字悼词
当我真正走进那些沉默的历史、流淌的时间,我发现重建家史这件事,比“重塑附近”要更加细微体贴。那种坚韧的力量和他们做过的“反抗”,带给我很多鼓励。尤其作为一个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虚无主义青年,我认识到,哪怕前路依旧会坑坑洼洼,但总是会有一股气,把你给撑住。
趁着“我的家庭简史”活动,我开始更新家史相关的内容,讲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疆一代历史,也倾诉着疆三代的迷茫与困惑。在评论区里,众多疆三代也分享着他们的感慨和共鸣,或是感动、或是唏嘘。
他们的祖辈从山东、江苏、河南、河北、湖南、辽宁、四川等各个省市,顺着援疆建设的浪潮涌来。时代的雨落下,每个小家的故事在此生长。新疆的岁月塑造了疆一代,也塑造了疆二代、乃至疆三代的人生。
我们都曾怀揣着同一个“到内地去”的梦想,而在真正实现后,也都难免经受着离疆后的思念与感怀。如今,疆三代或许在天津、北京、浙江、深圳、广州、海南等不同的地方找到了新的归宿,也或许再次选择了新疆,回到这篇广袤、明亮的土地。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疆三代从同一条路走来的、向未来走去的无数条分叉路。而在社交媒体上的相遇,也给了彼此更强的信心,去找到每一个“阿勒泰”。
我们逐渐长大,步伐也渐渐远离了故土。在无数次的迷茫与困惑下,家乡的形象总是会浮现脑海。对于疆三代而言,我们的家乡,就是那个祖辈父辈用脚步丈量、用年岁搭建出的新疆。
疆三代的故事,前章来自五湖四海,后续或许也会走向天南海北,但无论终点在哪,这始终都会是一本冠以“疆”名的历史。
大年夜,白斩鸡又被端上了饭桌。在无数只白斩鸡的背后,是我一口一口品味出来的,故乡、传承与爱。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