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故事,浓缩了几代人的生活史,记录了一个人的“来时路”。在对家的记录中,我们也更理解自己。春节临近,小红书发起“我的家庭简史”计划,鼓励更多人加入到家史写作中。我们从投稿中精选几篇家史作品发布,以飨读者。本文作者胡泳是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著有《众声喧哗: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共讨论》等。
人虽不能造树但能种树
美国诗人乔伊斯·基尔默(Joyce Kilmer)今天寂寂无闻,然而他的一首小诗却广受欢迎,经常被收录于各种选集之中。这首抒情小诗名为《树》(Trees),写于1913年2月,五年后基尔默就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马恩河战场上,只活了31岁。
这首诗由十二行押韵的两行诗组成,采用抑扬格四音步的韵律写就。诗中描绘了基尔默对人类艺术无法复制大自然之美的喟叹之情。最广为传颂的是诗的最后两行:
“诗是像我这样的愚人所写,
但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树。”
是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侈言创造,试问能造出一棵树来么?
在许多宗教和文化传统中,树木通常被认为是上帝创造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如《圣经》在《创世纪》中描述了上帝在造物的第三天创造了树木:
“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
因此,树木被视为神圣的造物,是生命、成长和自然之美的象征。小诗《树》正反映了这一信念,赞叹造物主创造出像树这样简单而又壮丽的事物之神圣艺术性。
人虽不能造树,但能种树。《树》的开头两行写:
“我想我永远不会见到,
一首诗能如树般美妙。”
诗人总是被视为创造者,这里,诗人将人类创作的艺术(诗歌)与上帝创造的自然物(树木)进行比较。虽然诗歌是人类智慧与想象力的产物,但诗人承认它无法与树木的自然之美相媲美。
可是,我不禁想到,哪怕创造通常仅限于神与诗人,如果有合适的工具与材料,身价卑微的百姓也可以为大自然增添秀丽。例如,要种植一棵松树,既不需要成为神灵,也不需要成为诗人,需要的仅仅是一把铁锹,和树苗。有了铁锹,加上水桶,任何一个庄稼汉都可以说:要有一棵树。——于是就有了一棵树。
八个小学生,种下一排榆树
在我的故乡黑龙江,家家户户必备铁锹。每个村都有个铁匠,铁锹是铁匠一锤一锤打出来的。铁锹最常见的用处是翻地:家里一前一后两个菜园子,到春天,种菜之前,要先把地整个翻一遍。
翻地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所以铁锹被视为单调辛苦的工作的象征。铁锹,用着用着就不锋利了,需要用碎石把锹面上的泥土清理干净,然后再打磨一番。锹头的前段,与土地亲密接触,像镜子一般锃亮,可以让铁锹哼着歌似的切入肥沃的黑土地。
一般来说,从铁锹是否锋利上,可以判断出哪家农活干得好。
小时候,我爸会在春天抓着我翻地,不用说,那是小孩子顶顶讨厌的活计。唯一能吸引我的,是翻地的时候可以挖出蚯蚓。
蚯蚓是好东西,我们用它穿在鱼钩上做钓饵。藏在泥土里的蚯蚓又粗又长,一不小心铲断了,我会很心疼。我拿一个空罐头瓶子,把挖出来的蚯蚓,带着些许泥土,一一存放进去。要是没有这蚯蚓的激励,我们家的菜园子很难被我翻遍。
在小学校里,读书是不大读的(说实话也没啥书可读),那个年头,最主要的功课是学农。割小麦,割大豆,掰玉米,锄草,收向日葵,然后还有,——种树。这最后一桩活,就要用上铁锹。
记得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位于村子前边的学校,被一把火烧成了骨架,从此我们一帮娃娃“流离失学”——没有了学校,我们夏天在晒场、冬天在礼堂上学,到了最后,不得不轮流到各家去上。好不容易连队里(我出生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所以我们的建制是师团营连)凑出来钱,在村子的后边新起了学校,学生们被分派的一大任务是,在操场的四周挖沟种树。
相信我,你或许会忘却一些事情,但你永远不会忘记你一生中亲手种植的树。我们年级一共八个男孩(戏称“八大金刚”,来自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们种的是榆树。
你永远不会忘记,你一生中手植的树
我对榆树有很深的感情,原因是我们家前院里有一颗大榆树,那时我们一群野孩子在榆树下玩耍,做柳笛,吃榆钱。我和表弟总是在树枝上窜上窜下,它像我们家的一个成员,而不只是一棵树。
榆树是有精神延续性的,E.M.福斯特(E. M. Forster)在小说《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1910)中捕捉到这一点:一棵矗立在花园里的古老山榆跨越社会阶层、世代和个体,在新生活方式面前保持自己的傲然不变。
“现时像一条河在她们身边川流不息。山榆树在飒飒作响。她们还没有出生时,这棵山榆树就在制造音乐了,她们死后还将会制造下去,不过它的歌儿是瞬间的。瞬间一闪而过。树儿又飒飒响起来。她们的感觉被飒飒声唤醒了,她们似乎领悟了生命。
生命过去了。树儿又飒飒响起来。”
种树的价值何在?它不是单纯的身体劳作,而代表着人与自然之间深刻而持久的联系。当你亲手种下一棵树,你不仅仅是在土壤中放入一颗幼苗,你是在:
创造一个生生不息的遗产
对未来作出承诺
建立与自然世界的个人联系
留下一个将超越你一生的有形印记
架设世代之间的桥梁
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些行动,特别是那些涉及努力、关心和培育有意义事物的行为,会在我们身上留下持久的影响。像我这样以教师为职业的人,都熟悉一句成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种树的比喻暗示了我们在生活中创造或培育的事物——无论是关系、事业还是遗产——都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即使时间流逝,我们也不太可能忘记它们。就像树木在被种下以后,不断生长和存在一样,我们努力的结果可以永久在我们心中回响,带来日后的希望,和与过去的连接。
伐木会战,原始森林的伤痕
我的故乡是黑龙江密山,旁边还有个县叫虎林。听到这些名字,可以想见当年林木参天、老虎出没的场景。
这地方的山,属于完达山脉,“完达”为满语,梯子之意。山地与三江平原接触处,有显著的断层崖。由中生代砂岩、页岩所构成的山体,起伏平缓;由花岗岩构成的山体,则巍然挺立,形成高峻的山峰。完达山是穆棱河与挠力河的分水岭,多条河流的发源地。
完达山历来是东北虎的主要栖息地。我小的时候,野生老虎是没见过,但看到黑熊、野猪、狼、鹿、狍子、狐狸、兔子等野生动物,是常事。《中国大百科全书》说,完达山区有树木25科100余种,比较珍贵的有红松、云杉、黄菠萝、水曲柳、胡桃楸,以及椴、杨、柞等。
黑龙江林区曾是中国最主要的木材采伐基地之一。1958年春10万官兵开发北大荒,当年秋季,为“保证首都十大建筑,支援大连造船厂建设,向祖国献厚礼”,大队人马开进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搞伐木会战,要一举拿下20万方。复转官兵们把一棵棵活过千百年、数人合围粗的红松顺山放倒,还有专门为人民大会堂作地板用的黄菠萝、水曲柳和胡桃楸。基本的伐木方式是抡大斧、拉大锯,用山泉浇成冰道,把木材送下山去。
北大荒的军垦史,从1947年就开始了。那一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有4万复转官兵在日本开拓团遗址,建起了全国第一个国营机械化农场——通北机械农场(后更名赵光农场)。从1954年开始,铁道兵7个师、2万余人挺进北大荒,建起了850至8511等12个农场(8511农场位于密山兴凯,正是我出生的地方)。
不过,如果将1957年前的北大荒开垦说成循序渐进的话,1958年的10万官兵转业则是暴风骤雨式的宏大举措:密山,作为开发北大荒的大本营,这个不足千户的北疆小镇,霎时间涌来大批官兵——实际上全部军人为81500余人,外加随军家属、未成年的军人子弟、军内外“右派”共约10万人。其中,连排干部6万人,营以上干部1.2万人。当时在密山,到处是军官,人们把这里叫做“尉官世界”。
我父亲正是这“尉官世界”里的一员。一名工程兵中尉,从最南部的广东来到最北部的黑龙江,我母亲是随军家属。这10万官兵中,海陆空军俱全,由空中、水上、陆地不断向密山集中,广东话、福建话、四川话、山东话、河北话,混杂在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中,我父母则是湖南人。
其实来到北大荒的军人不是开荒,而更像打仗。4至5月份的荒原积雪未化,没有住房,缺衣少粮。有人说:这是一场赤手空拳“向地球开战”、全面依赖“人海战术”的出击。
没有路,就跳进沼泽里修路,靠人涉水过河背粮;没有房,就地砍树搭马架子;没有农机具,就用人拉犁、拉圆盘耙,铁锹开荒、人工点豆。在大跃进的口号下,每天高强度劳动十四小时、甚至十八小时,建铁路、修水库、伐木、种田。
树的倒下,是另一种丧亲之痛
关于开荒的艰苦卓绝,以后有机会再写,现在让我说回伐木这件事。
挺进完达山的有三千名伐木大军。多年来,伐木的工具不断改良:先是用大锯,二人对面在树的两侧站着拉锯,俗称“拉大锯扯大锯”;接下来是弯把锯,一人手持拉锯,平坡地用坐式,斜坡用单膝跪地式;最后是油锯和电锯,代替笨重的手工作业,伐木效率越来越高。
黑龙江的伐木者为了多伐木材,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伐木法”,一个很有名的人物是马永顺,他总结出一套弯把锯采伐经验,用所谓“安全伐木法”,跪着伐树,降低伐根,创造了一个冬季手工伐木1200立方米的全国手工伐木最高纪录。油锯大行其道之后,又有所谓“平、稳、大、狠”操纵法等。
这听上去像是男工的天下,其实女工一样上山伐木,谓之“砍小杆”,即砍伐那些小树。这些小杆可以用来搭棚子,也可以卖钱。我母亲所在的农工班,一冬天要伐300根小杆,全靠跪在雪地里伐倒,再把枝丫打净,归拢,捆绑,拽到山下去验收。常年的冰雪作业,使母亲很年轻就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
我记忆中的整个童年时代,兵团职工冬季取暖都要靠烧木材。除了国家征用的良材之外,家家户户烧火的木柴,也是上山把一些杂木放倒,用绳子或是爬犁拖走,再装到马车或牛车上,拉回来分给各家。一车木头卸下来,家里用大锯将其截成一段一段的,再用斧子劈成劈柴,整整齐齐地码在房前屋后。
小时候我顶烦拉锯,两人一来一回地费力气,累得肩臂酸疼;相比之下,劈木头要好玩得多了:把截好的木头立在院子中央,抡圆了大斧劈下去,木头应声而开,再一点点改细。和前文说的铁锹一样,斧头要保持锋利,俗话说:“只有不快的斧,没有劈不开的柴。”
用斧劈柴,除了要“斧快”,还需要“看柴势”、“看纹理”,也就是要找对纹路,才能劈得开。另有一句俗话说:“劈柴不照纹,累死劈柴人。”这也叫“顺茬”,不守这个规矩,就是“乱劈柴”了。
不管多冷的天,劈柴都能让人汗流浃背。劈开的木头散发出一股香气,很好闻;劈好的柴火摞起来,很好看。柴这事关系重大,中国人所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第一。有了柴,就有了温暖,也带来饭香。
那时我们脑子里都没有“生态”二字,不会想到伐木劈柴,意味着树的死亡。对砍伐树木的沮丧情绪如今比较常见,但当我读到18世纪英国诗人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的《杨树田》(The Poplar Field,1785), 我才意识到树的倒下,给人的感觉非常像丧亲之痛。
“杨树被砍倒了,再见,阴凉
还有凉爽柱廊的窃窃私语,
风不再流连,不再在树叶中歌唱,
乌斯河的中央也不再倒映出它们的倩影。”
在这首诗中,叙述者在离开12年后回到心爱的树林,发现所有的树都被砍倒了。面对无限荒凉、满是树桩的土地,叙述者意识到很快自己也会像树木一样,“低低地躺下”,死去并被埋葬。
对于树的毁灭,另一位英国诗人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的情绪反应更激烈。当时他正在牛津郡当牧师,下属的宾西村可以俯瞰泰晤士河沿岸的水草地,他发现草地中的杨树被砍倒了:
“我亲爱的山杨树,轻盈的树枝没了生气,
离开跃升的太阳,活生生地倒进水里,
所有树都被砍倒,砍倒,全部砍倒;
整整一排鲜活的树
没有幸存者,一个也没有……”
霍普金斯为整排杨树的倒下深深震撼,它仿佛象征着某种神圣事物的亵渎。作为耶稣会士,在霍普金斯的眼中,每一棵树独特的美都是上帝所赐,因而他对树毁枝落产生了道德和精神上的哀叹。和《杨树田》一样,《宾西杨》(Binsey Poplars,1879)的主题也是失落与哀悼,并且凸显人类在破坏中的角色。
霍普金斯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那个时候工业化如日中天,诗人敏锐地意识到他口中所称的人的“污迹”,砍倒杨树象征着现代化对大自然满不在乎的残害。无独有偶,中国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工业化的高速发展,我们也看到一位诗人,宁愿远离那些“污迹”,而选择“喂马、劈柴”“粮食和蔬菜”。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唯一不喜欢的,是“劈柴”这个意象,可能是因为我少年时劈了太多的柴,更是因为,树虽无言,但可以参透人生,如菲奥娜·斯塔福德(Fiona Stafford)所说:
“一棵树的意义可以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由代表力量性和稳定性的图腾变为失败、悲苦和脆弱的象征,实际上最后只不过是一堆薪柴。”
树与人同命运
黑龙江的历史上有那么一个时代,把树砍倒,化为薪柴。其实,无论中外,人类在扩张过程中都系统性地摧毁了森林。木材被当做建材、能源和工业资源,人类的胜利与生态的损失密不可分。
然而,树与人其实同命运。我们是把森林看做可以利用的物品,还是将其视为需要极少干扰的存在?历史证明了,那些合理管理森林的社会能够繁荣,而那些过度开发森林的社会则最终衰败。
如今,黑龙江林区已停伐十年,茂密的树木重新交织成绿色的海洋。在故乡,我深入完达山,无论是美丽的红松,还是珍贵的“三大硬阔”(胡桃楸、水曲柳、黄菠萝),都曾响应过同样影响人类迁徙的力量。森林的历史与人类的过去紧密相连,而这种过去将我们与更深层的根源联系起来。
人类对森林有一种深刻的、原始的回应。森林唤起了我们最基本的情感,同时也激发了复杂的理性思考,要理解森林,我们需要动用作为人类的全部能力。
森林还把我们引入一种人类尚未出现的世界——那是未被社会目标驯化或束缚的原始状态。它们是古老稳定的隐喻,召唤起关于“自然人”的神话,同时将我们与人类诞生前的原始世界连接在一起。它们代表着一个超越我们仅能用身体体验的世界的存在。
离乡三十年,重回榆树下
我离开家乡以后,有将近三十年未曾回乡。真的回去了,心心念念想看当年我在小学校亲手种下的榆树。沧桑世变,幼年生活的小村庄,人早就都搬迁一空,房舍半间也无,校园当然也化作了农田,然而,我们种的那一排榆树仍然高高大大地矗立在农田中间,秋风吹过,飒飒作响。
我清晰地记得风与榆树的舞蹈:微风拂动,榆树的叶子会非常可爱地飘动,但在更强的风中,一整排榆树会颠来倒去地摆动,仿佛奔腾的马。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1850)中曾这样描写:
“只见那几棵榆树先是相互低垂,如同几个巨人在窃窃私语,这样安静了几秒钟后,接着便剧烈地骚动起来,四下里挥动着它们那粗野的胳臂,仿佛它们刚才的窃窃私语已大大地扰乱了它们内心的平静……”
早期的人类聚居点常常被榆树环绕。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动人的叙事诗《废毁的茅舍》(The Ruined Cottage, 1798)中,榆树与农村妇女玛格丽特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成为其生活背景的一部分。
在关于遗弃、绝望和死亡的叙述中,生命的脆弱性一览无余,然而衰败之中有稳定,榆树伫立在废弃的茅舍旁,象征着一种即便在人类造物逐渐衰颓的情况下仍然存在的持续性。
我在昔日学校旁的榆树下徘徊良久。树木通常在特定的地点种植,形成了与记忆相关的地理锚点。回到那个地方,甚至只是想到它,都会唤起对种树的生动回忆。我记得当年土壤的触感、铁锹挖开泥土泛出的气味、绿色植物拔地而起的景象,以及榆树长大后叶子的声音。这排树成为我生活中特定时刻的活生生的提醒。
离乡时我是少年,归来已年过半百。在榆树下度过的童年,对生活带来的一切感到惊叹,没有爱也没有怨;如今,回到榆树下,身上满是成人生活复杂的困扰,那些经年累积的错误、痛苦和内疚。并非想回归原始的无知纯真,内心涌动的是某种对宽恕的渴望。虽有失落,虽有困境,我们需要原谅一切,被原谅一切,那样我们才会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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