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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谢欣
编者按:截至2024年,中国有多少企业正在“出海”,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有的统计认为是50万家,而有的报告则表示有70万家,围绕“出海”做服务的公司则更多。一批中国企业为了寻找结构性机会、谋求更广阔的增长空间,毅然登上了“出海”的商贸船。客观上这也是中国产业发展的必然结果,任何地缘政治带来的纷争都无法阻挡这一进程。如果把中国企业的全球化看作一株植物,那么这株植物正日渐根深叶茂,从把商品卖到海外,到在当地扎根投资建厂,建立起真正的全球品牌来。这背后是一个个出海人的筚路蓝缕,踩过无数坑,付出了夜以继日的艰辛,踏出了一条条今天可以称之为“路”的路。
在复宏汉霖这家创新药公司的官网里的后期产品管线图中,散落着不少地球、徽章的小标识,它们分别代表着国际多中心临床研究、美国桥接试验、美国或欧盟上市申请。而曲妥珠单抗(汉曲优)旁边的对钩则意味着,公司这款核心产品已经在中美欧等超过50个市场上获批。
这些药物先后进入临床、申请上市、获得批准,最终进入全球各地的医院,经过医生处方,用到各种肤色患者的身上。在复宏汉霖,掌握着每条管线在世界各地前进方向和进度的舵手叫李锦。
李锦是复宏汉霖全球药政负责人,负责拟定药政事务战略,带领注册团队在药物临床前、进入临床试验、申报上市的各个阶段,与监管机构沟通,递交符合当地要求的药品资料,以确保产品在国内和国际市场的注册申报。
如今,李锦大部分的工作时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会议那头连接起的是公司内部研发、生产、质量各个部门的同事,以及各个时区里的外部合作伙伴、供应商和监管机构。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收到来自另一个半球的受理书和回复函也是常事,每时每刻都可能是她的工作时间。
与研发人员相比,注册人员努力的方向不是筛选出亲和力更高的化合物、画出两条清晰独立的生存期曲线、与难以捉摸的大自然和生命体交手,而是接过前者的接力棒,寻找政策利好中的机会、弥合制药实际过程和各地监管要求之间的缺口,最终在科学和商业的双重竞赛中突围,让药物尽快上市。
实际上,中国创新药开始走向世界、接受欧美成熟监管体系考验的时间还非常短。三年多的出海国际注册经历里,李锦也在不断刷新观念、积累经验。
而这也是中国创新药们在出海时的必经之路。
以下是李锦对界面新闻的自述:
从等风到吹风的人
我最早进入药企做的其实是药物研发。研发也需要写资料,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下游的注册环节,转去做了注册。
刚入行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有一天能带药物出海。最初,我在本土药企,项目大多是仿制药、改良新药或者仿创药,在注册上没什么技术难度。到2006年,我加入跨国药企默沙东,手上的项目也变成了支持进口药在国内获批。
外企中国区的注册人员是全球总部和国内监管机构之间的桥梁。我们要向总部反馈国内的监管要求,获得支持进口药在国内获批的证据资料,再递交给国内监管机构。
我当时一度震惊于跨国药企海量的资料库。比如开发一个全新的化合物新药,公司在临床前就做了几百个动物试验,临床阶段也经常做几十个I期研究,比较餐前、餐后各种模型,考察生殖毒性、致畸性方方面面。
我问总部要一个药物的非临床资料,对方光是给出的清单就有正反好几页,我就得在其中找到最针对当下申报适应证的那些资料。在研究的资金实力和成果积累上,国内的创新药企到今天都难以望其项背。
但在当时,中国还不是跨国药企们的核心市场,国内的监管要求也没有和国际接轨。我们常常要一边在总部面前“刷存在感”,极力说明中国庞大的患者群体和市场空间,以及国内一些监管要求的必要性和政策利好,让总部能“带中国区一起玩”;一边得催促国内的药审中心加快审批流程。
这和现在我在复宏汉霖去做全球注册、布局的理念完全不一样。一个是等风吹过来,一个是我们努力把风吹出去。
十几年下来,当化药、生物药、上市前上市后各种面向国内监管机构的注册都做过之后,我的职业生涯进入了一个瓶颈期。所以三年多以前,得知复宏汉霖要招一个做国际注册的团队负责人时,我很感兴趣,这相当于我的工作空间一下变大了。
波折首战
2021年9月,我加入复宏汉霖时,公司就给我提了几个要求,包括扩充注册团队,为出海做准备。
3个月后,我们的PD-1斯鲁利单抗(汉斯状,简称H药)一线治疗小细胞肺癌的国际多中心III期试验揭盲,这也是公司的第一款创新药,数据非常惊艳,公司随即决定去做海外递交申请。
大家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监管沟通资料。但实际上我当时很焦虑,因为一来人员不够、二来经验没有——当时我们注册团队才二十人不到,而且大家谁都没做过出海。虽然各地的法规、要求都在那里,但仅仅是看和听别人说,没有自己走过一遍,不可避免地会踩坑和有理解上的盲区。
2022年初,我们在美国招到了一位前美国食药监局(FDA)审评员加入我们,大家一起一点一点从技术层面把控申报资料的要求。
但同在这个时候,FDA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审评尺度,对外传递了“审评收严”的信号。国内创新药领域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家国内生物药公司与美方大公司合作的PD-1被FDA拒批,而这其实是第一款走到FDA投票桌上的国产PD-1。
当时我们听了这两家公司在FDA的现场答辩。其实同为申办方,我觉得整个现场答辩很精彩,也很佩服他们。尽管大家都知道此前专家委员会的投票结果(否决)不太可能反转,但他们还是在FDA面前据理力争,从各个角度重申了自己的观点。
同时我们也觉得,我们的H药和这个案例的情况不太相同。后者当时只入组了中国患者。而H药的III期临床虽然没有入组美国患者,但覆盖了6个国家的近600例患者,做的也是随机双盲对照试验。
所以3月我们按计划向FDA递交了Type C类会议的资料包。这个会议就是为了与FDA讨论,能否以现有的数据递交H药的美国上市申请。
没想到2个月后,我们也被泼了一盆凉水。
正式会议前两天,我们先收到了FDA的初步回复。结果回复文件上赫然显示着各种“No”(不同意以此作为申请资料)。加上当时美国已经批了两款治疗小细胞肺癌的PD-L1药物,FDA还要求在美国患者中做头对头的非劣效性研究。
这让我们非常不服气,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还要在美国入组大概2000例患者,从资金、时间上说根本做不到,而且也不合理。我们已经做了国际多中心的关键性全球临床研究,为什么还要做头对头的非劣?
结果Type C会议的正式沟通也不顺利。和我们线上开会的评审员始终都挂着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我们详细展示完现在的设计和理由之后,她丝毫没有松口,坚持不能以现有的数据申报。
结果,这场没什么讨论空间的会议不到一个小时就草草结束了。H药美国申报进度也不得不停下来,先去补充美国患者数据。
其实换个角度我也理解FDA的考量。就像从前在跨国药企,我们常常要向全球总部去解释,为什么明明已经在国外上市的产品,来中国还要再做临床试验。各国监管机构肯定更倾向于看到基于本国患者群体、本地医疗实践的获益证据,而不是去冒险接受一个完全来自其他国家患者数据的新药。
加上当时国内创新药公司出海热情高涨,而且过分乐观,觉得只要拿到积极有效的数据就可以去美国申报。很多只基于中国患者的数据和新药一下子大量涌到FDA门口,也让FDA更加谨慎。
好在事情没有完全陷入僵局。当我们提出做头对头非劣研究不合理时,评审员倒是留下余地,说“你可以提新的建议(我们再来讨论)”。
直到4个月后的第二次会议中,这位审评员看到我们的新设计后态度才明显好转。最后我们和FDA达成了共识方案。新方案不但大大提高了可实现性,也控制了我们的开发成本,试验的观察时间也相对更短了,这确保我们能更早地拿到结果。
其实和FDA沟通过很多次、经历了许多评审员之后,我们也感觉到,FDA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讨论问题,和药企之间基本上都有来有往,不会一边倒地、从头到尾否定药企。
他们通常在一定的原则下,会同意一个方案,但指出其中某几点要修改;或者不同意一个方案,但告诉我们如果做成什么样、做到什么程度就可以。所以即使收到FDA的负面回应,我们也愿意再和他们开会讨论。这对药企来说可以少走很多弯路,我也和同行开玩笑说,“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把FDA的人当成了咨询员。”
赢下两百分之一的概率
有些时候,药物注册和研发也有相似之处——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也不知道会突破什么经验内的“不可能”。
H药在美国申报遇到波折时,欧洲的申报在如期进行。2022年12月,H药拿到了欧洲孤儿药资格;2023年3月,上市申请获欧洲药品管理局(EMA)受理。
今年9月20号,EMA人用药品委员会(CHMP)发布了H药一线小细胞肺癌适应证获得上市许可的积极意见。我当时想,按程序,67天之后我们就可以拿到H药在欧洲获批的结果,这个适应证在欧洲的申报项目就顺利做完了。
就在第二天,我们却收到EMA孤儿药委员会(COMP)的邮件通知。CHMP和COMP的审评独立且同步进行。后者认为还需要就H药的申报数据开会回应几个问题。
但会上,COMP专家成员的投票没能支持H药维持孤儿药资格。这不止意味着我们不能靠这个认定免去几千万元的新药申请费用,我们在欧洲的商业化合作伙伴也将失去独家定价权和10年的数据保护期。
当时我们几位注册方面的负责人和BD负责人恰好一起在米兰开会,合作伙伴在英国。而COMP委员会给我们决定是否申诉的时间期限是会议结束的24小时内。
我一开始非常摇摆。因为如果申诉,H药在欧洲的获批进程要推迟两三个月。而且要是再失败,我们递交的所有数据和证据都会公开,EMA官网上会赫然写着“H药申请孤儿药资格申诉失败”。这会让H药留下负面印象,也会影响到后面的商业化推广。
但同时,这次评审专家的正反票数其实没差多少,COMP的项目协调员也给出了一些专家的反馈意见。这让我们意识到,因为缺乏经验,我们没抓住会上应该展示的要点。而且针对专家的反馈意见,我们应该还能提供更多证据来证明H药。
那一整天,我们几个人一直都在米兰一间临时预定的公寓里,支着四台电脑分头和国内同事、合作伙伴同步会议信息、分析研发过程,又找COMP了解申诉具体的流程和风险。
从早到晚,我耳朵里不是和各方开会的讨论声,就是啪啪敲键盘写邮件的声音。说到后来,大家真的有一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因为越说思路越清晰,越能说服自己,越觉得不该放弃。
到晚上,我们内部先做出了申诉的决定。第二天上午离截止时间只剩一个小时,大家一边掐着表联系COMP的项目主管,一边等合作伙伴的意见,一边还在写材料。我们当时准备了两份回复信,一份申诉,一份撤回申请。直到最后经过和合作方的协商和确认,大家一致同意递交申诉。
后面我们还聘请了一位专门在欧洲做孤儿药申请的英国专家。他一开始给我们写了洋洋洒洒的长篇邮件,分析这个项目申诉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也不甘心。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都一直自己开展和推进了H药的研究,知道这里面所有的经过和波折,也知道信心明确的来处。
好在最终,我们扳回了这一城。
当COMP项目主管通知我们申诉成功那一刻,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而且瞬间觉得所有付出都值得!在这之前,那位英国专家说他前前后后参与过200多个申诉,没有一家成功。
实际上,三年前到复宏汉霖做出海国际注册时,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事情能做。
我们每次和海外监管机构沟通之前,都会先彩排和模拟。最初大家都怯场、不敢发言。有时候串完场,被点名介绍的部门同事话头卡主,气氛紧张的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我不得不去请BD负责人、CEO亲自上场来完成面向监管的展示。
到现在,复宏汉霖所有进入和即将进入III期临床的产品都在走国际化路线,大家也越来越熟悉新药出海的各个环节。当然总会有新的问题和挑战,但出海的车轮开始转起来了,总会越走越远、越跑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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