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力审判75周年｜俄罗斯新解密伯力档案概述

【编者按】1949年12月25日至30日，苏联在伯力（今哈巴罗夫斯克）对山田乙三等12名日本战犯举行公开审判，追究侵华日军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罪行。作为人类史上首次专门针对细菌战战犯的审判，伯力审判弥补了东京审判的不足，为追诉日本违反国际公约、反人类的战争罪行提供原始记录。

然而，伯力审判囿于冷战政治化标签、史料匮乏等掣肘，其重要价值未得到广泛认可。今年是伯力审判75周年，澎湃新闻·私家历史与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七三一问题国际研究中心合作，以俄罗斯新解密档案为基础，通过系列稿件再现审判前后的历史细节，也为伯力审判研究再出发提供契机。

2024年是伯力审判75周年，也是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9周年。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活动中，国际社会通常更关注日本细菌战审判缺失的东京审判，而对于首次审判日本细菌战罪行的伯力审判则鲜有提及。75年前的12月25日至30日，在苏联西伯利亚的城市伯力（今哈巴罗夫斯克），举行了人类历史上首次针对日本细菌战犯的公开审判。伯力审判对12名细菌战犯做出了反和平罪、战争罪和反人类罪的判定，这一裁决既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标志性成果，也构成了国际和平秩序稳固的基石。2021年，俄罗斯启动“1949年哈巴罗夫斯克审判”项目并以线上形式对外公布，至今已发掘出370份有关伯力审判的档案，以此为线索又可查阅到4300余条档案信息，涉及七三一部队核心罪证。

被告平樱全作

俄罗斯新解密伯力审判档案的总体情况

长期人为的曲解或掩盖，使我们对伯力审判的认知仍停留在1950年出版的《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这是目前可见关于伯力审判的唯一档案汇集，中外学者以此为依托开展大范围的罪证调查，该书经过70余年的发展已成为研究日本细菌战史的工具书，作为基础资料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学界有关伯力审判相关著述不多，但对伯力审判的重要历史地位和伯力审判档案的史料价值已达成初步共识。值得注意的是，学界高度重视伯力审判档案，对其进行多次修改完善，但因缺失原始档案史料，使得相关研究仍停留在审判进程档案的部分摘录，而对审判前、审判后鲜有提及，尚未能反映伯力审判全貌。长期以来，西方世界把控话语权，无视亚洲人民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巨大牺牲。特别是最近几年，在欧洲频频出现试图改写二战历史的声音和行为，意在贬低俄罗斯在粉碎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时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甚至，贬低、丑化苏联在二战中的历史作用，根本目的在于否认俄罗斯作为二战胜利国的地位，破坏当今俄罗斯的形象。在此背景下，俄罗斯高度重视伯力审判的历史价值，俄罗斯总统普京指定俄罗斯联邦国家档案局启动“1941-1945年纳粹对苏联平民犯下的罪行档案挖掘项目”，其中包括“1949年哈巴罗夫斯克审判档案”项目。

（一）保存机构

总体来看，俄罗斯联邦国家档案局在外交部、联邦安全局、内政部的配合下，联合俄罗斯境内14家机构初步完成了对伯力审判档案的调查，其涉及的范围之广、参与的部门之多、发掘的档案之多样都是前所未有的。在上述档案保藏机构之中，俄罗斯国家录音档案馆、军事历史档案馆解密档案资料尤为重要。俄罗斯国家录音档案馆解密的伯力审判录音档案共有59盒，分为18个文件，总时长为22小时5分57秒。这些录音的内容涵盖了侵华日军第一〇〇部队的逐步改编、机构组成、开展人体活体实验和野外毒性试验，以及细菌战的准备和实施等内容。此外，俄罗斯国家军事历史档案馆收藏了日本细菌战战犯在伯力审判庭审前的审讯记录，共计22卷，超过1200页。这些档案详细记录了侵华日军第一〇〇部队和第七三一部队被俘人员中的被告和证人的供述，包括前日本陆军军人关于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的罪行描述。

俄罗斯新解密伯力审判档案调查柱状图

（二）档案形式

从形式上看，俄罗斯新解密伯力审判档案包括影片、文字、录音、照片、报纸、漫画等多种形式，涵盖多语种，主要是俄文，也有部分英文和日文。按犯罪类型分，包括细菌武器、有毒物质、人体实验和酷刑，以及对妇女和儿童犯罪记录；按档案主题分，包括战犯审判记录、起诉书和法庭文件；按部队划分，包括关东军、宪兵队、哈尔滨七三一部队、长春一〇〇部队、南京一六四四部队及牡丹江六四三支队、林口一六二支队、孙吴六七三支队等。其中，保存在俄罗斯国家电影和照片文献档案馆的一部短片，拍摄于1970年，时长54秒，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一部应用伯力审判素材揭露七三一部队罪行的电影片段。与以往仅有文字档案相比，本次解密的45张庭审照片、22小时的庭审录音和18份新闻报道等新史料，具有显著的证据价值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符合世界警示记忆遗产“原图原人原音述原史”的准则。

（三）档案内容

以历史脉络为经，以档案文献为纬，可以框定出伯力审判档案的总体框架，以时间为序划分为审判前、审判中、审判后三个历史阶段。

第一，“伯力审判”的准备工作包括三部分内容。一是根据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内务部的请求，从战俘营中的100多名战犯中筛选出12名日本细菌战犯。这一过程包括了70多份审讯记录和面对面对质的手写证词。这些材料构成了伯力审判的基础，并被保存在俄罗斯联邦总检察长办公室、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中央档案馆和哈巴罗夫斯克内务部信息中心。二是有关于俄罗斯医疗服务队长伊万金（音译）针对中国境内鼠疫流行进行的审讯记录。三是《关于进行哈巴罗夫斯克公开审判的决定》和《关于对七三一部队领导人进行公开审判的决定》的档案被存放在俄罗斯外交部外交政策档案馆，这些文件反映了苏联政府对审判日本战犯的决策过程。

第二，“伯力审判的进程”包括五部分内容。一是起诉书及滨海法庭的审判记录，这标志着伯力审判资料的首次公开。二是审判实况——即《太平洋之星》《秋明真理报》等报刊对审判的实时新闻报道，相关资料保存于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国家档案馆、远东国立科学图书馆和秋明地区科学图书馆。三是关于滨海军区军事法庭庭长J.D.切尔特科夫少将的资料，包括其照片、传记和回忆录。四是审判相关的漫画作品，这些由艺术家创作的漫画被保存在哈巴罗夫斯克地区博物馆。五是庭审照片，共30余张。六是审判录音，涵盖了被告和证人的证词录音片段。

第三，“伯力审判的推广”包括四部分内容。一是苏联分别发给美国、英国、中国政府的照会草案，内容涉及苏联对日本占领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关于释放日本战犯的立场，以及将日本天皇裕仁及部分日本陆军军人引渡苏联审讯的要求。二是苏联外交部与美国、英国和中国代表的通信。三是苏联司法部保存的，关于战犯对滨海军区军事法庭判决的上诉文件，以及苏联司法部长、最高法院院长《关于驳回撤销原判的上诉和批准发布新闻稿的报告》《苏联最高法院合议庭关于审查撤销原判上诉的决定》。四是针对出版审判材料的问题，记录了苏联检察院、外交部等多个部门的商议，讨论审判记录摘要编辑出版的过程。

庭审中的翻译官

俄罗斯新解密伯力审判档案的价值阐释

俄罗斯新解密伯力审判档案蕴含着大量重要的证据信息，内容真实可信、时间线索明晰、涉及地域明确、牵扯人物确凿，一方面可与我国七三一遗址档案文物相互印证，构成完整的侵华日军细菌战罪行证据链。另一方面，通过综合比对中美日俄等国的多边档案并进行互证研究，我们能够使有关伯力审判的历史认知从模糊变为清晰。还原伯力审判的历史过程是剖析侵华日军细菌战罪行的重要步骤。作为推动史实挖掘的新资料，这些档案不仅有助于丰富跨学科研究的新视角，还能为审视战后格局提供新的线索。

（一）推进史证挖掘的新史料

因侵华日军细菌战部队的隐蔽性和特殊性，加之东京审判的掩盖及美日交易等因素影响，以及日本右翼势力的不断否定，细菌战罪行一度被掩盖。因此，细菌战史研究的重点一度以“求真”为主要诉求，即探求历史的真相，1949年伯力审判、1956年沈阳审判和太原审判揭开了细菌战暴行的冰山一角。

从学术价值的角度来看，伯力审判档案为细菌战档案体系提供了宝贵的新史料。自20世纪80年代起，通过政府与民间的有效沟通和互动，我国学术界已基本完成对国内外保存的日本细菌战档案资料的调研工作。这一过程逐步构建了一个以国内外馆藏档案、口述史料和审判记录为核心的日本细菌战档案体系。关于伯力审判的档案史料，限于1950年出版的《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近年来，学界虽然多次修订再版，但依旧主要涉及伯力审判档案的摘录。我们在阅读时经常发现关键信息位置出现省略号，这为后续研究留下了空间。

总体来看，我国保存的七三一部队罪行档案包括战时历史档案和战后调查档案，其中战时历史档案主要以特别移送档案为主，这是日本军警宪兵相互勾结秘密进行人体实验的直接证据，除此之外仍缺少第一手的文献证据。从应用价值的角度来看，伯力审判档案具有突出的国际影响力和公信力，可从完备证据链条角度深描细菌战受害细节，正本清源以确凿证据揭露日本侵华细菌战罪行，增强国内民众乃至国际社会对日本侵华细菌战暴行的历史认同，将历史记忆与陈列展览、宣传教育结合起来，注重真听真看真感受，促进细菌战主题展馆展陈内容的合理化、规范化和科学化，推动爱国主义教育和国防教育基地建设。

（二）丰富跨学科研究的新视角

以往关于伯力审判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从史学角度深入探讨日本细菌战罪行，这些详尽的审判记录不仅展现了伯力审判在法理学上的重要性，也为法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该审判过程完整，判决依据坚实，记录翔实，标志着人类首次公开审判细菌战犯罪，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

《苏联刑事诉讼法》分为审前程序、公开审理、上诉等阶段。审判前的过程包括追诉战犯、侦查和起诉。在伯力审判中，参与者广泛而具有针对性，包括法院、检察院、当事人、证人、辩护人、专家证人和翻译人员等。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第一，尽管审判工作由滨海军区的军事法庭承担，判决书却是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名义下达的，体现了伯力审判的国家属性。第二，考虑到细菌战犯罪的技术专业性，审判中引入了法庭医学检验委员会。该委员会由苏联医学科学院大学士茹科夫·费勒什尼科夫领衔，成员包括军医上校、微生物学教授和兽医。他们从医学角度对细菌武器的研制和人体实验罪行提供了专家证明。第三，为了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权益，法庭为每位被告人提供了辩护律师。同时，翻译人员的存在确保了被告人在诉讼过程中对信息的获取和表达。第四，审判过程中，中国人全程没有参与，第三方国家对日本在华细菌战行为做出了判决，这更加凸显了判决的客观性和公正性。

（三）审视战后国际格局的新线索

伯力审判开创了人类历史上公开审判日本细菌战犯罪的先河，揭露了战时日本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的历史真相，弥补了美国主导下的东京审判在处理日本细菌战犯方面的严重缺失。因此，伯力审判不仅是美苏两国在东京审判中的明争暗斗的延续，也成为冷战背景下大国对抗的一个典型事件。

学界依据美国国家档案馆保存的文件，包括美国国防部、陆军部、海军部、空军部及参谋长联席会议等部门之间的通信，探讨了美苏两国在日本生物战情报问题上的博弈。在美国的事先授意和现场监督之下，苏联收获甚微。相反，美国成功实现了其独占日本生物战情报的目的。这一结果成为苏联发起伯力审判的导火索。根据解密档案，苏联外交部和内务部联名致函斯大林，表示“苏联内务部的调查取证材料完全可以作为审判七三一部队高级官员的证据，公开审判他们已成为当务之急”。根据斯大林的指示，苏联内务部、外交部、司法部等部门共同完成了伯力审判的准备工作。新解密的档案直观地还原了为期6天的审判过程，客观反映了伯力审判中苏联独自进行审判且严重缺乏国际参与的情况，以及对战犯的量刑过于宽大等特点。审判结束后，苏联检察院、外交部等部门经过多轮协商，最终决定将审判记录的摘编《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以俄、中、德、英、日、韩等多国文字出版。这也彰显了伯力审判的深远意义，不仅是将七三一部队的罪行公之于众，更是出于对美政治博弈和外交斗争的战略需求。根据俄罗斯最新解密的伯力审判档案，不仅可以深入剖析美苏两国围绕日本细菌战情报的较量、博弈与妥协，更有助于通过“小切口”深入理解“大历史”，从而深刻把握冷战背景下东亚国际关系格局的变化。

（本文首刊于《学理论》2024年第4期，原题为《俄罗斯新解密伯力档案的情况概述、价值阐释与现实意义》，作者宫文婧[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七三一问题国际研究中心]、鞠坤依[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俄罗斯研究所] 。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有删节，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