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前,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上海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上海高校学者共同发起了“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系列活动工作坊。日前,系列工作坊第二期以“音视频平台读书博主与文学传播”为主题,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召开(会议回顾见:《音视频平台读书博主能帮助提升大众的阅读兴趣吗》)。B站、小红书“编辑渡边”博主渡边,小红书“少说话多看书”博主小李,播客“咸柠七”主理人曹柠,播客“无边界电台”之“地铁坐过站”主理人btr,以及上海文艺出版社当代文学出版中心负责人张诗扬等五人作主题分享,来自上海各高校的20余名学者围绕相关问题深入研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李娜、霍艳两位学者作为“特约观察员”对本期工作坊进行了学术观察。本文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李娜的现场观察发言。
我参加这个工作坊,是因为我所在的“北京·当代中国史读书会”,和上海高校年轻老师们发动的这个“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系列活动,有个约定,我来做学习、观察员。第一次在同济,陈昶老师她们以“人工智能与文学教育”为主题,这次复旦金理老师你们捕捉的是“音视频平台读书博主和文学传播”,这种当下性,我是不熟悉的,但觉得很重要,很想了解,也从中感受到上海的文学教育、文学研究的一个传统——对青年、对大众的生活变动与文学教育关系的敏感。今天听几位读书博主的讲述,超出期待,收获意外地多。几位博主从“我为什么做起读书博主”、怎么做作品、怎样和读者/听者互动,到平台的生存环境,特别是,经历的矛盾、自我的困惑,都用一种非常朴直、真诚的方式讲出来,里面不仅包含着“读书”和“文学”通过新媒介传播的多元探索,也包含着对当代生活变动和人们的“自我”状态、精神疾苦一些很幽微又共通层面的触碰与思考。今天时间有限,他们还没能更具体、展开讲他们的作品和人们的互动,但已经强烈激发着问题:在小红书这样“3000万人生活经验沉淀的地方”,或者别的受众面更大/或更小而专门的平台上,文学、文学阅读,可以、还可以意味着什么?
我想稍岔开一下,但也是和这个问题相关的,就是,能打开这样一个讨论空间,是有来路的。20年前我在复旦读书时就体会着,这里的文学研究有一种和同时代文学的亲切关系,有对大众的文学生活、文化努力的尊重。金理老师办这个活动,给学院的人的要求,是聆听、学习、提问,我觉得特别好,这是今天在学院中的人面对社会中各种自救救人的精神生活形式的探索,不能没有的态度。再有,能有这样一个触碰到当代很深精神层面的新媒体经验的呈现,我觉得和我们这几位博主身上的某些特别性有关。刚才金理老师说,从他们讲述才知道,在新媒体上的读书、生存,是要在多种力量之间妥协、平衡、取舍的,我想他们遭遇的这种艰难,某种意义上,也来自他们对新媒介可能的理想性如何落地生长,一种温和又热情的坚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多数读书博主身上都有的,但知道这很珍贵。
今天在几位的发言中回响着一些关键词,一个是“意义感”,他们的意义感特别系于人的回馈,乃至更持续的连接。他们知道了打工人只有地铁上的时间来听播客,就原谅了评论留言里对节目中人的普通话、表达能力的挑剔抱怨。他们看到打工人、大三学生、高三学生还有家长们时时袒露迷茫“树洞”一样的留言,慢慢碰触、感受到了时代里普通人的处境和精神疾苦,他们就没法无动于衷。他们就想,他们的读书、播客节目,是不是能丰富听者的生活,乃至对他们的匮乏和伤痛,有所帮助?爱书的渡边编辑为我们和好书的相遇做桥梁,BTR用“声音”、用读者的参与来拓展文学边界、创造今天文学生活的更多样态和可能,做过多年“金融民工”小李博主的“盲盒书”定制,根据下单备注揣摩定制人的状态、心情与需求,一年互动下来,可能成为这世上最了解下单人的精神内面的人;曹柠是新闻专业出身,从传统大媒体到新媒体“灵活就业”,对线上线下形式的探索、台前幕后的游戏法则,可能最为熟悉,却会不顾流量法则做两个半小时的访谈播客,因为能获得有支撑意义的认真反馈,“信任的交托对于读书博主比增长的数字更重要”……他们的努力其实有意无意都内涵着,指向了,怎么创造更能安慰、振拔——也就是更能回应今天现实的,连接人我——的精神生活形式和社会生活形式?那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但非常值得投入的事业。所以也就有了今天另一个回响的关键词:“心力”。维持这个事业的心力,当然系于他们个人的磨炼和修为,但同时,我想,也应该是一个更多人,包括在座的从事文学出版的、在学院从事文学教育和研究工作的,来一起努力,来建立一种相互支撑的关系的。
就我所在的两个读书会来说,一个是当代中国史读书会,一个是当代中国台湾史读书会,参与者大都是文学研究专业的人,之所以以“历史”为名,并不只在“回到文学现场”的意义上讲文学研究的历史化,更是认为重新省思当代史、特别是社会主义时期历史和对这一历史的“告别”方式,对于理解我们的今天的现实非常重要,而文学是通向这一“历史-现实”认知的具有不可替代价值的载体和媒介。从这样的工作出发,和新媒体的文学传播所能抵达、撑开的社会生活和人心理解,可以建立怎样的关系?有几个层面,想和大家一起探讨。
第一是,在“历史-现实”的往复探索中,如何相遇同行。几位博主人在青、中年,都有一些特别的历练,是对文学、对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自我状态,都有反观和整理能力的人,也是对现实敏感、对“意义感”有需求、对“心力”之难已经有了很多感受的人。
渡边编辑来上海之前在北京,从2011、12年到2018年,经历过这些年城市运转状态、逻辑和氛围的变化,感触很深,而这变化可能并不是北京独有的,而是关系到一种对“人”本身、“人”的生活需求理解都硬化、窄化了的观念,怎么渗透治理的过程。这种切近的“当代史”过程怎么理解,也是我们所关切、致力的工作。
小李2014年留学、海外做“金融民工”多年,2021年回到上海成了一个不拘谋生方式,却以他的“分享读书生活”,以他的盲盒书、不赚钱的社区书店,触动、连接人的人。曹柠2018年进入一个有传统、重思想的媒体《南风窗》,就开始尝试新媒体形式,2021年成了“灵活就业”。这中间,是疫情发生,一方面疫情把我们当代生活的机制、基层的问题,“社会连接”的匮乏等等浮现出来,一方面,疫情带给很多人对时代的强烈的不确定感中,“怎样生活”以及相关的“意义感”,也容易对更多人成为问题或变得重要了。有意味的是,不只出现了很多特立独行或专注于内心生活的人,也出现了很多“看见附近”,想要在与人的连接或助人的事业中安顿的人。几位博主可能都是此中人。这些让我想起五十年代历史与这历史中的文学一种重要理想底色,这种理想底色与一方土地上绵延的生活的关系,“负责任,享幸福”这样在古老的乡土上流传,用以确认一个在家族事务、关系中磨练能力的人的存在感的话,可能依然是今天内在于很多人的需求。
我们的两个读书会,这几年致力于“人文知识思想再出发”的系列活动,就是想把四、五十年代历史/文学研究,连接上更直面当下现实的文学、文化努力,也慢慢地有了不同学科包括政治、历史、社会、心理、教育、文化研究、哲学等有反省意识的师友,以及直接投入乡建、社区工作的师友加入。疫情中我们有多次探讨,和几位博主的工作其实都有着很多层面的呼应。包括,现代生活是不是必然基于个人权利——尊重他人的权利、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这个社会就可以很好运转?原子化和人的疏离是不是现代的必然结果?“基层”和“社会”是如何分隔或消隐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的?对这些,文学、艺术和哲学,本是最能以进入、呈现人生活生命苦乐的幽微之处,来观照、砥砺现实的,但在今天学院的文学、艺术、哲学教育运转中,对此却没有足够的“活性”反应能力。我们的当代台湾史读书会特别重视七八十年台湾乡土文学、音乐绘画乃至“报导文学”的富有创造性的经验,便是因为它们诞生于对台湾现代化问题真挚、细腻又高强度的回应,对于两岸当下有着特别的参照性。这么看几位博主的工作,其实是在新媒体撑开一个空间,给他们探索“文学”与现实,与“自我”,也与他人的生存相连接的形式,这种努力是自救救人,是“活着的文学”——能走出怎样的路来,应该得到今天“文学研究、文学教育”的关切,我想“人文知识思想再出发”活动,也应该和这个其实牵涉着非常巨大数量的打工人的精神生活的空间的探索,连接起来,同行探讨。
与这个“精神生活空间”的性质相关,第二个层面是:这样的新媒体传播中的文学,在大众文学生活中的角色,和当代年轻人的情感结构是怎样互动的?从这里可以生长出怎样的时代认识?今天时间有限,几位博主的讲述没能更具体讲作品和人,BTR老师较细讲了几种声音虚构、读者参与的作品,但还没怎么涉及听众的反应。我很想之后能跟进地看。渡边编辑的书单以外国文学为主,好像外国文学是新媒体上年轻人的文学阅读特别喜欢、寄托的所在,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李也提到,他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帖文,他觉得“没什么”,却引爆了流量,引发了那么多年轻人的情绪——是少年感的小李的语言,自然埋藏着事关“自我”也事关对社会机制、何为公义、何为人性善恶的关切吗?听起来,很多时候往往是一句有意味的话撬动了一网浮动的心思,但曹柠的“满洲往事”访谈两个半小时,得到最多有意义支撑的反馈,又是什么触动了人?我都很想了解。渡边编辑说今天很多人的工作都是意义感稀缺的,那么该如何理解从新媒体上的多元形式的“读书”获得的意义感呢?努力助人的,和交付出心事、接受帮助的,在创生共同呼吸的空间。在这个过程里,会改变和生长很多东西。敏感的人、共情能力强的人,会有更多的困惑和艰难,但也有非常珍贵的能力生长。比如曹柠说,发现看自己节目的是根本没时间看书的人,原来读书是一种需要珍惜的很奢侈的事。他们没时间看书,要看和读书有关的视频,那我是不是应该想怎么把这样一个视频做好,是对他们安慰的,有用的?这里曹柠触及到,一种很深的同时代人的生存状态的苦,对这种苦的感受让我有点震动。我想不管曹柠和各位今后用什么形式,都有可能越来越深和细地,带引我们感受、触碰同时代人的苦乐和苦乐所以如此的我们的经济、教育、心理、文化机制等诸多层面的因素。而这对我们今天的文学理解,文学怎么从当代的生活中长出来,能有强度的回应时代精神、情感和结构性问题,特别重要。
第三,关于生存和“能改变什么”。我在曹柠的小红书上,看到他获得“首届CPA中文博客奖百大提名人”,今天也听到几位讲平台生存的“法则”与理想的矛盾,感觉在新媒体生态中,“读书”这一似乎常常很边缘、甚至都没有被单独分类的新生事物,其实与文学教育,与更大的社会生活、市场、资本,乃至政治都在一种紧密的、在试探和博弈中生成着可以好 、可以坏,可能负面、也可能建设的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探问,“读书”在“小红书”、小宇宙这样的基地,如何善加使用和创造,一边能让博主们像曹柠说的站着生存,一边让“读书”对我们的“自我”“生活”探索达到下面这种程度:使得我们不仅连接陌生人、远方,也返身让我们和周边家人、亲友、同学的关系多些理解和改善。其实一直有朋友对谈“意识、关系乃至人性改善”而不直接谈政经结构的方式表示不满。但我也相信,一个因为认真地对待了“人”而产生的局部性的改善,产生的意义不会是局部的。人文的感受和意识,会有超越局部,乃至参与到一个时代的那些博弈着的结构性因素中,去发挥改善结构的建设性能量。
期待以后能和博主们,和我们这个时代一起呼吸的文学探索,持续地学习、同行。与大家共勉。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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