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上海相册》始于2020年春夏,澎湃新闻与《萌芽》杂志社的合作,至今已发展至第四季,共有中外摄影师50多人,作家40多人参与。摄影师群体既有来自近现代的大咖先行者,也有崛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觉悟者,当然,90后乃至更年轻的一代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汹涌而来。其中,国外摄影师在不同时期,也记录下他们眼里的上海和中国之旅。该项目与作家群体的合作中,在各方多元的视角下,《上海相册》也得以向读者展现一个层次更为丰富的上海。今天推出《上海相册》第四季的第七篇《雪野之梦》。
2006年,来自上海的鸟头组合(由宋涛和季炜煜组成)开始拍摄因世博园建造而要被拆迁的上海浦东“雪野三村”,这些照片既带着一种公共的关于城市更新的记忆,又具有对生活细微处的表达,而这些则全然出自他们自身的情感。冬去春来又一季,雪野三村最终也化作了照片,留在了少数人的记忆里。
无独有偶,本文的作者——作家三三也曾住在雪野三村。水面倒映的红屋顶、小区的运动设施、甚至只是“雪野”这个名字,都勾起了作者对于“家”和“家园”的回忆。但关于“家”的回忆,就一定是真的么?抑或是编织起的虚假陷阱?故事末尾,主人公与先生在雪野三村拆完前故地重游,曾经重要的东西和无关紧要的小事在废弃的砖瓦间交织在了一起。
《新村》,鸟头 作品
虞美人非我所爱,我也没着迷过什么花。只有一次,在电影频道佳片有约的节目里半途加入看完《纯真年代》,我开始在街头到处搜寻黄玫瑰。印象里儿时的花总卖得很贵,百合十块一枝,而工资踮破脚都上不了两千。母亲对花倒有一些执念,但显然消费水平不足以支撑她的审美需求,所以家里永远只有最容易在讨价还价中折腰的康乃馨。有几次,母亲小心翼翼地带回过剑兰,于是我知道剑兰一定也属于便宜的花种。虞美人开满家门口的花坛时,老房子早就动迁了。马路双倍宽,路上的金属基建闪闪发光,母亲瞪大了眼睛。虞美人在光照下如火焰,我指着连片深红说,你喜欢的。母亲面露困惑,我最讨厌花花草草了,人都养不活。我说,你以前经常买的,我们搬过来那天,你还买了香水百合。母亲有些生气。这几年,她头发全白了,看上去像个怒气冲冲的贝多芬,仿佛随时可以为了捍卫自己而作出最不体面的攻击。母亲说,神经病,我怎么可能花这种冤枉钱。
《新村》,鸟头 作品
过去的真与假,从来都没有办法甄辨。蒸发的不止时间,还有我们内心载满干枯枝叶的长河。记忆中,我们搬进雪野三村是九四年。我念幼儿园大班,最钟爱的玩具是一辆充气小汽车(就像一个封底的救生圈)。我曾一心认为它是属于我的,并从旧照片里指出它作证。但是母亲告诉我,这张照片是在幼儿园拍的,每个人都可以坐在它里面。母亲一贯如此,轻松地拆解那些重要的东西,使人无所依傍。好在我很快意识到,只要不过度凝神于肌理细节,现实那副荒野一般的面目就不会暴露。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那些年,为了厂里的福利分房,父亲跑遍了关系。对他而言,这比在钢铁厂里面对待清理的锭坯还要难得多。如果不是母亲反复逼迫,他根本走不到这一步。搬进雪野三村那天,父母大吵了一架,为什么事情我已经忘了。我隐约记得父亲哭了,他坐在一个还没来得及拆封的箱子上,表情难看。原来男性哭起来是这副模样,罕见,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暗自为他尴尬,一直在另一间房间徘徊。他究竟在哭什么呢?委屈、无奈,跑到终点发现不过如此?还是因为最终流落到浦东定居,他信奉着一种上海人的传统观念: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我从未真正与父亲亲近过,他在家里话很少,说几句就会被母亲掐断。某年暑假,我被寄放在父亲厂里。有一天,无意间撞见父亲干活的场面。37℃的高温,里面的人还穿着好几层防护服。他们举着沉重的火焰枪,步履笨拙,就像外太空里的宇航员。厂房让我想到《西游记》里的火焰山,热波在四面回荡,刺得我眼睛疼。我知道父亲就在那几个人里。我想,其实他比我所认识的要勇敢,能扛住更多艰苦。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比起我们在小南门的老房子,新村的户型要大不少。我有自己的小房间,奶白色的衣橱、连着床的床头柜,随之生长出来。父亲不知从哪里捡到一只坏掉的秒表,镀的银色非常漂亮,我把它放在枕边。夜里八点半,母亲强制我上床睡觉。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秒表,慷慨地许愿,我要把生命注入其中,让它重新走动起来。不知不觉之间,梦衔接上来,黎明时鸟鸣浅浅地透进潜意识里。
《新村》,鸟头 作品
那时的生活也是一场云遮雾罩的梦。小区里有一些新建的运动设施,我最喜欢太空漫步机。只是它们很热门,每次路过都有人占着。我就绕到附近的河边,看红屋顶倒影在青绿的水面上。有些窗口是亮的,波光粼粼。我在水中看到自己的脸。“雪野”,我冲波纹作出口型,双唇像船桨慢慢拉开,渡往神秘之处。很多年后,我与男友回到河边。中华艺术宫(原世博会中国馆)、世博源已经兴建起来,雪野路以南,世博文化公园将清新的景观投予观光客。除了流水之外,一切都变了,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再也达不成共识。我告诉他,过去我家就在附近。也许我的语调说重了,把“家”说得像“家园”,流露一种关于失去的憾恼,所以他解围似的笑了。他说,你知道“雪野”是山东的一个湖吗?我很惊讶,也许类似的话语曾甩进过我的耳朵,但它早就从记忆的独木桥上滚落。我说,为什么一定是山东,就不能是取“雪野”的意象吗?他说,亏你还是上海人,79年印发道路命名文件,划给浦东的就是山东省啊。他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件,演示给我看,浦东在上海的东偏北,恰是山东在中国版图上的位置。我羡慕那些与历史靠得很近的人。他们在时间之中拥有自己的位置,而我只有一个停止走动的秒表。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你父亲在这里住了几年?男友问。五六年,我说。含糊其词是一种回避,就像小时候在医院抽血时,我总是别过脸。我当然记得,父亲在千禧年的某一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好些年来,我到处搜集一个人凭空消失的故事。命运如飞石,疾速而过,并总有一些掉入水里,中道无疾而终。那一年,我已经上预备班了。亲戚们想向我隐瞒一些事,但依旧有沙子从指缝中流出。我隐隐得知,父亲爱上了别人,据说那人是一个“社会大哥”的妻子,他们扬言要挑断父亲的手筋和脚筋。这个故事,让我很难信以为真,无论在少女时代还是成年以后。父亲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技校毕业分配到钢铁厂。母亲愿意嫁给他,无非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不能再挑剔了。母亲整天骂父亲,好多次把离婚证摔到桌上。如果有什么好女人爱过父亲,我会替他高兴的。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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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种奇异的印象,我曾在家附近的好德便利店,见过父亲和那个女人。她很漂亮,烫着最时髦的齐耳卷发。化着淡淡的妆,眼窝很深,像外国人。父亲站在她身旁,叫着她的名字“嘉凤”。不知什么原因,当时我躲在柜台后不敢动。我不想戳破父亲的秘密,假如我走上前去,就必须面对这件事,将它牵引至一个明面上的结果。勇气是我最欣赏的品质,我自己却没有。最离奇的是,掐指算来,这家好德便利店是2005年以后开的。那时父亲早就失踪几年了,我不可能在那里见过他。并且,据我所知,他最后没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女人得到了家庭的原谅,重新端起了本分的生活。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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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对男友细论过这些事情,即使他后来成为了我先生。它们含在口中时,是通往迷宫深处的神秘线团,说出来却会成为笑话。我在杂志里读过一句诗,好像是一个上海诗人写的,“会有许多日子来与我辞别,就像流水浮去那些落叶。”——平静、隽永,说不出好在哪里,却让我忍不住哽咽。在无常的具体生活之上,是有永恒在显灵的。直到岁月耗尽,人们被糟糕的经验捅成马蜂窝,其中一部分人依然有所信。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可惜母亲并不属于这一类人。父亲离家后,她继续在11路电车上售票,一直做到在巴士第四公交公司退了休。11路环线始发站是老西门,母亲每天清早出发,渡江到浦西来上班。售票员早就不像过去那样威风,再没有人迎风举一面红色的小旗子了。我一度喜欢玩的硬币整理盒,在公交卡普及之后,也很少用得上了。我无法忘记攥住硬币的感觉,把它们一枚枚整齐地叠在盒子里,这让我莫名地感到幸福。我高中去逛文庙时,坐过一次母亲售票的车。我是无意间跳上那辆11路的,尽管没人关注我们,我们面面相觑,却没有打招呼。我坐在后排,看着母亲在售票专座底下露出的脚。她还穿着90年代流行的白网鞋,圆头橡筋底,脚面上有一根宽宽的白色绷带。一双俗气的尼龙袜,从鞋里伸上来。我忽然发现,随着父亲的消失,母亲的生活也停滞了。在旁人眼中,她暴躁、易怒、不好惹,坚不可摧,对与他人(比如新的异性)的关系丝毫没有兴趣,更别提任何期待。父亲走后,母亲一遍遍计算她的收入,在这个仅由一人支撑的家庭,我们每天可以花的钱大约是65元。当然,这个数值每年是有增长的。依照法律,父亲失踪四年后,母亲向法院申请宣告他为失踪人。又过两年,可以直接宣告死亡,可母亲没有那么做。我无法对这些作出评判。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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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在澎湃新闻一个叫《上海相册》的栏目里读过一篇文章,也是一个上海女孩写的家庭经历。我忘了作者的名字,只记得很好听。内容是她与七宝的一些渊源,也涉及家中的琐事。那篇文章太伤感了,我读了几遍,头顶的积雨云几乎聚成了一簇。我不明白,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受吗?我能把这些感受告诉给谁呢?但我转念一想,万一她写的不是真的,只是一种接近小说的文体呢?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写家里的故事,一定会真假半掺——不,我要完全虚构,编织一个彻底虚假的陷阱。然而,这世界上真的有彻底虚假的事物存在吗?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雪野三村拆完前,我和先生去逛过一圈。废墟遍野,曾经重要的东西埋在层层灰烬之下。我说,现在好了,要是父亲回来,也找不到我们了。先生说,要回来早就回来了。我长久不语,先生以为自己说错话,补救说,但是这年代通讯如此发达,真要找你,随便去哪个派出所登记都能找到。我还没回过神来,先生问,你在想什么?我说,我想到小时候,父亲为了哄我睡觉,总会编一个小猴子离家冒险的故事。这个小猴子很笨,到处被人欺负,一路都在出丑。有一回,我问父亲,为什么是小猴子?父亲笑笑说,因为我就是小猴子啊。我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属猴的。废弃的砖瓦在黑暗中发着光,我们沉默地望了一会儿。先生问,那小猴子最后回家了吗?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已是秋天,我能感到风轻柔地掠过耳朵上的绒毛。然后我睁开眼睛,坚硬的现实横亘下来。我说,多少年了,谁还会记得这种小事啊。
《新村》,鸟头 作品
《新村》,鸟头 作品
摄影师自述
《新村》从2006年开始拍摄,创作《新村》是因为我们在新村里长大。宋涛家就在雪野新村对面,这个新村当时正好因为世博会被拆掉了,我们就进去玩了……我们拍照没有什么主题,我们自己觉得像《新村》也算不上主题。对我们来说,“新村”是一种概念,一种居住的环境。
摄影师简介
鸟头Birdhead艺术家组合成立于2004年,成员为宋涛、季炜煜。以摄影为创作基础而不被摄影所框限。镜头捕捉任何能涉及的事物将关于自身的成长思考逐渐内化到图像语境中。鸟头作品结合照片矩阵、拼贴、装裱、装置、摄影书写各种对于照片的使用方式,在不同的展览空间和环境中呈现多个自我更新进化的“鸟头世界”。作品曾参与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等重要展览,并被英国伦敦 Tate Modern、美国纽约MoMA、瑞士尤伦斯基金会、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等机构展出并收藏。
文字作者简介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2020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首届《静·安》文学奖、红棉文学奖小说主奖等奖项,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2022—2023)等。著有短篇小说集《晚春》《山顶上是海》《俄罗斯套娃》《离魂记》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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