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门一响,烦恼全消。近年在城乡边缘,骑着灯光炫目、声音轰鸣的改装摩托,招摇"炸街"的少年越来越多,他们被称作"鬼火少年"。
近年鬼火少年数量激增、范围变广,从乡镇到城市,成为各地新闻报道的对象。他们常以优绩主义的反面形象出现,被视为教育体制下的不良者,现代社会中的局外人。
坐在摩托车后座和他们一起风驰电掣时,我却看到了不同的景象。掉队的中学生离开校园后,一代又一代鬼火少年持续从城乡裂隙间长出。他们的身形是投在主流舞台外的一道暗影。在秩序重构的世界里,被视为异类的孩子们找到归属,在对外界的反抗中,共同体也变得更加坚固。
在福建黄岐镇上,鬼火少年们要时刻提防那群穿制服的人。
猫鼠游戏常在街头巷尾展开。在被开过数次罚单后,2020年,彼时还只有14岁的波仔已经熟练掌握躲避的技巧。当前方的执法人员伸手拦车时,他没有减速停下,反而瞅准路旁的间隙,拧紧油门加速驶过,留下一串逃窜的尾气。
追捕就此开始。小镇上,自建房一栋挨一栋,石头和水泥浇筑出一条条临街小巷。在弯弯绕绕的窄巷里,熟练地形的少年灵活地穿行于其间,从一个路口急转拐入,再迅速从另一个洞口滑出。
执法人员被甩在身后。趁对方不注意,波仔迅速敲开朋友家的大门,连人带车钻进屋里。屋内,侥幸逃脱的少年们取得胜利,放松下来打起游戏。屋外,扑空落败的执法者只能离开。
这些骑着无牌摩托,在乡镇街头横行霸道的孩子们,被称为鬼火少年。2016年,广东、广西等地区频发的交通事故将他们带入大众视线。自此,如星火点燃干草般,鬼火少年的身影开始在全国各地村镇、县城广泛出现。发展近十年至今,他们仍是新闻的关键词。2024年10月,央视网再次发文,谈及"飙车炸街"和改装电动车的隐忧。
黄岐镇的每个少年几乎都会骑摩托车。这座沿海小镇隶属福建省连江县,蜿蜒曲折的山路串联起座座村落。白天,沿街不见多少行人,镇上的成年人以出海捕鱼为生,留下老人和儿童在家。
在日益凋敝的乡镇街头,鬼火少年们逐渐成为最醒目的存在。
踏板摩托原本是普通的代步工具,但在男孩们手里,它被进行改装——更换大容量排气管、拆除碍事的后备箱、装上更具抓地力的轮胎和炫目的彩色尾灯。
没有红绿灯的小镇和绵延的山路,为鬼火少年们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游乐场。行驶其中,沿途可见无灯的路面、上百米无护栏的险段,还有布满粗粝沙石的崎岖路段。

图 | 阿斌被没收的摩托车
在固有的世界中,他们是失败者。而在这个由边缘者创造的世界里,赢不再那么难。比起难懂的学习和复杂的社会规则,凭速度取胜显然更直接简单。
摩托车不仅将曾经的边缘少年带到马路中央,也赋予他们如同小镇中心人物般的尊严。波仔曾一度因为朋友的增多而感到自己"很有排面"。他们的车队在街头横行,如同巡视领地的狮群。
在鬼火少年群体中,每个男孩都能获得一种不容置疑的地位。每个个体的尊严都至关重要,任何外界的轻视或侮辱都会触发底线,引发反击。
初中时,阿斌因轰油门曾被店家驱逐。他感到尊严受损,拒不听从,继续用油门声挑衅对方。那天晚上,阿斌被三个成年男子堵在巷子里。他立刻求援,叫来两位成员。两人骑着摩托车迅速赶到。第二天,两人都负了伤,其中一人头部肿起大包,另一人右眼肿青。"要不是对方带了武器……"他们不服气地解释败局。
出于对彼此的认同,鬼火少年们总是一人受欺,集体反抗。有次,波仔在马路上差点撞到一个同龄男孩。对方冲着车队的背影破口大骂,怒斥他们"车开得那么快""神经病"。
这句话立刻引起波仔的注意,"那几年,特别受不了听到这种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记下了对方的模样,四处打听后拿到对方的联系方式,联合兄弟们在网上把对方骂了一顿。
男孩们凝结在一起,与他者发起对抗。这种张扬强化着他们的权威,也引来反感。男孩们发在社交平台上的视频和照片,经常遭遇挑衅评论,说他们"像傻X"。战火常常从个人冲突演变成群体对峙。某次,波仔的一位同学拉来了50个帮手,声势浩大,自此声名远扬。
那是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如今回想起来,波仔将他们的种种行为归结于青春期的叛逆。可到底要叛什么呢?波仔自己也不清楚。在被规训失败后,那种模糊而本能的冲动,贯穿着男孩们成长的始终。"就是想叛一切,什么不顺着我的,我都要叛。"
在与秩序的周旋和对外界的反抗中,被视为异类的男孩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共同体也变得更加坚固。
阿斌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几乎完全由那个"鬼火"世界塑造。离开校园,在乡镇建构的丛林社会中,阿斌学到的是,拳头、钞票、异性缘,才是实力的证明。只有表现得足够"狠",别人才会怕你。
即便后来他已从鬼火少年队伍中"退役",这种影响也仍然持续。2025年春节前夕,无业的阿斌又一次进了警局。
起因是阿斌和朋友爬山返程时,遇到一名私家车司机问是否需要搭车。虽然没有乘车需求,阿斌的朋友却故意戏弄司机,引来对方辱骂。阿斌听到后,与司机发生冲突。争执间,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折叠刀,险些刺向对方。司机报警后,阿斌被带到派出所,最终双方私了,阿斌赔钱了事。
"当时我真的想直接捅他。"阿斌说。但在最后关头,一个念头跳出来阻止了阿斌:"如果捅了他,我要赔多少钱?"
让阿斌"放下屠刀"的,既非对生命的敬畏,也不是对法律的恐惧,而是对金钱的算计。在他曾经所处的世界里,这就是规则——衡量一切的,不是善恶对错,而是代价与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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