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调查丨义门陈遗址建筑被“没收”风波

旺公墓陵园、五祖祠、庄亭、大公堂……一组宗祠遗址的古风建筑井然有序地布局在偌大一片绿地和广场之间，肃穆庄严，与周边的田园、丘陵早已融为一体。这是“义门陈”的后人们群策群力的成果。

20多年来，由义门陈后人们投资2000多万元打造的义门陈遗址建筑群，已成为江西德安县的代表性旅游文化名片之一。

盛名在外的义门陈遗址将来该如何管理和运营？中华义门陈宗亲联谊总会（以下简称“义门陈宗亲会”）和当地政府及招商引资引进的企业，三方在紧密合作一段时间后渐渐出现“裂痕”——宗亲会不想就此撒手，政府想打造地方文旅名片，投资商想接手管理运营。

僵持不下之际，德安县民政局的一纸《取缔决定书》，认定义门陈遗址主要建筑属于“非法财产”。其于2025年2月作出的取缔书称，因中华义门陈宗亲联谊总会未登记，属于非法组织，予以取缔，并没收其利用筹集资金建造的纪念广场、庄亭、大公堂、旺公陵园以及五祖祠等非法财产。

一纸激起千层浪。义门陈宗亲会的负责人陈峰坚决不从，已提起行政复议申请；来自江西宜春、抚州、湖北武汉等地的义门陈后人们也表示无法理解，他们认为该遗址上的建筑物产权应归义门陈宗亲集体所有，属于“祖业”，不是某个人的，也不该被出售，应由义门陈宗亲集体管理。近期，很多陈氏后人陆续前往德安县民政局反映诉求。

海报设计：郁斐

小山村里的义门陈

距离德安县城约40公里，车程50分钟左右，义门村静静地隐藏在车桥镇的丘陵褶皱里。这里位置偏僻，是义门陈遗址所在地。

公开资料显示，唐玄宗开元十九年，江州义门陈始祖陈旺徙居德安建庄，逐渐繁衍至3900余口人，从此创造了历15代、332年聚族而居、同炊共食、和谐共处不分家的世界家族史奇观。

唐中和四年（884年），唐僖宗旌表“义门陈氏”；宋至道二年（996年），封义门陈氏为“天下第一家”；宋太宗御封“真良家”，次年又赠“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同居五百年世上无双”。

北宋嘉祐年间，义门陈氏奉旨分家，迁入全国72个州郡144县。时至今日，义门陈后裔逾3000万人。

投资商建设的仿古建筑，计划用来当作酒店、餐厅、游客接待中心等。受访者供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澎湃新闻记者庄岸

如今的义门村人口稀少，村里除了少量的义门陈后人，更多的村民是其他姓氏。

年逾八旬的陈福杰是义门村人。他告诉澎湃新闻，当年义门陈分家后，其祖上离开了义门村，后来只有个别后代搬回义门村，如今义门村的陈姓人口很少。小时候，父亲就跟他说，他们是义门陈后人，村里留下了一栋老屋，在抗日战争时期遭到了破坏，除此之外就只有义门陈始祖陈旺的坟墓，每年父亲会带他去扫墓两次，每次都要砍掉墓旁边树木杂草。

值得一提的是，陈旺为义门陈氏始祖，公元1026年被宋仁宗敕封为晋国公，其墓为德安县文物保护单位。

据陈福杰回忆，上世纪90年代，有人提出要保护义门陈文化，但由于当年条件艰苦，很多事情很难推动。2002年，德安县江州义门陈文化研究会（以下简称“义门陈文化研究会”）成立。2003年，包括他在内的8人牵头集资建设五祖祠，当时全县陈氏男丁仅三千人，集资了6万元。除此之外，有一位老板捐了1万元，另一位酒厂老板捐了一批酒。

“五祖祠前后建了20个月，最后没钱盖瓦，我们带头的每个人拿出5000元去买瓦，才得以建成。”陈福杰说。

自此，义门陈遗址开发建设拉开序幕。义门陈宗亲会的负责人陈峰就是在这一时间段加入。

1953年出生的陈峰是德安县爱民乡柏树村人，也是义门陈后人。早年，陈峰曾当过德安县乡镇企业局局长，退居二线后，他投身义门陈文化的保护和开发工作。

2006年，陈峰组建了一个三人的小团队，另外两人一人是酒厂老板，另一人是工艺美术师廖冰。他们注册了德安县义门陈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德安义门陈公司”），投入300万元，启动义门陈遗址的一期工程建设，修缮五祖祠、文史馆和陈旺公墓。同年8月，一期工程完工。

2011年，江西省文化厅命名陈峰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义门陈代表性传承人。

遗址扩建后产权未明确

“义门陈”这块金字招牌渐渐被擦亮。

据陈峰介绍，2008年前后，为了方便联系海内外的义门陈后人，他们成立了“中华义门陈宗亲联谊总会”（以下简称“义门陈宗亲总会”），并由他出任会长。义门陈后人遍居海内外。为了保护义门陈文化，很多义门陈后人踊跃捐款，让义门陈遗址建设踏入快车道：2012年，分庄纪念广场、几十个庄亭完工；2018年，大公堂完工。

义门陈遗址是德安县文物保护单位。

从起初的旺公墓，到遗址建筑初步建成，历时20年左右，义门陈遗址除了是义门陈后人寻根祭祖之地外，也成为了德安县代表性的旅游文化名片。

2018年10月，这里举行了首届义门陈文化旅游节，吸引数千海内外陈氏后裔参加。该活动由德安县政府主办，义门陈宗亲总会承办。

公开报道显示，如今，不少义门陈后人从全世界各地来义门陈遗址祭祖，这里高峰期一天能接待6000人左右。2017年12月，义门陈获评江西省家风家教示范基地。2021年6月，德安义门陈家训传统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盛誉之下也伴随着争议。首先是义门陈遗址的产权归属问题，没有清晰地界定。

陈峰表示，建设的资金都来自各地义门陈后人的捐款，共有2000多万元。根据捐资名录的记载，个人捐款多的200多万元，少的几百元。

据陈峰介绍，义门陈遗址建筑由众多陈氏后人捐资2000多万元建设。

“大家纷纷捐款，都没有私心，都是希望保护义门陈历史文化，有一个寻根祭祖的地方。”陈峰说，义门陈遗址的三期建设，都是由义门陈后人集资完成，没有使用过其他任何人或单位的资金。

澎湃新闻了解到，因此处地理位置偏僻，属于丘陵山地，建设起初，在政府的默许下，土地主要靠流转。

与此同时，义门陈宗亲总会没有注册。陈峰解释称，这是受政策所限，含有姓氏、宗亲等词的社会团体都无法注册，但是为了方便联络，便这样使用。

据陈峰介绍，他们是“一套人马，三块牌子”，除了义门陈宗亲总会，还有登记注册的义门陈文化研究会，以及其注册的德安义门陈公司，依托这“三块牌子”开展义门陈遗址的保护开发工作。

因义门陈遗址建筑当初并未“确权”，这些资产究竟属于谁，该归谁管理，没有清晰的答案，这也为后续的矛盾爆发埋下了隐患。

据义门陈文化研究会工作人员介绍，义门陈宗亲总会的成立及开展工作，土地流转、遗址建设等方面，都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也有多位省市领导前往义门陈遗址参观过。

五祖祠门口还保留了一面残墙。

合作与分裂

陈峰表示，来参观义门陈遗址的人越来越多，配套设施跟不上的问题日益严峻，这块投入大，仅靠义门陈宗亲捐款，很难实现，于是想吸引社会资本来投资。

陈峰说，他们的资金靠各地义门陈后人捐款，以及给义门陈后人修谱收取一定的报酬，而义门陈遗址每月的运营成本要好几万元，若自己运营，财务上也比较吃力。

多地义门陈后人在遗址内捐资修建了庄亭。

2019年，陈峰和青岛恒星集团有限公司的老板陈某金达成合作意向。

陈某金是江苏人，也是义门陈后人。公开报道显示，陈某金于2000年投身民办教育，创办了如今的青岛恒星科技学院并担任校长，该校于2014年升格为普通本科高校。

2019年12月，陈峰、陈某金以及另外两位老板签订了一份《合作开发协议书》，前期筹备资金6000万元，陈某金和另外两位老板每人按各2000万元的相同比例按项目进展需要投入，各方所投资资金在公司利润分配前优先返还投资股东，再按股东比例进行分配；在股东分配利润前，先提取20%利润分配给义门陈宗亲总会作为公益事业基金。

这份《合作开发协议书》，最终因另外两位老板的退出，没有生效。

2019年12月，陈峰、陈某金等四人签订了一份投资合作开发协议。

但宗亲会没料到的是，后面，陈某金和当地政府谈了一个关于义门陈文化产业的“百亿投资项目”。

为了顺利承建这个重点项目，陈某金在德安县注册成立了义门陈文旅发展有限公司。2021年10月，在一份写给德安县政府的《关于义门陈文化产业园已建景点完善手续及确定管理运营权属情况的函》中，义门陈研究会与义门陈文旅发展有限公司、青岛恒星集团有限公司约定：现有景点全部纳入义门陈文化产业园，已经建成的景点及相关区域，自2021年10月1日起统一交由义门陈文旅发展有限公司独立运营和管理。在该函件上，陈峰、陈某金均有签名。

对此，陈峰解释说，上述函件是向德安县政府说明项目开发建设情况，并非义门陈文化研究会和陈某金之间正式的合作协议。除此之外，他和陈某金一方未签订任何协议。

2021年，在一份写给德安县政府的函件中，约定现有景点全部纳入义门陈文化产业园。

度过一段“蜜月期”后，义门陈宗亲总会和陈某金一方的关系日益紧张，宗亲会从陈某金一方收回了管理权。

2023年，陈某金一方拿出一份《义门陈文化园开发运营合作协议书》，该协议书约定，义门陈研究会将义门陈遗址资产移交给陈某金一方管理和免费使用，陈某金一方每年9月底前一次性支付研究会活动经费70万元；今后在此举办各类义门陈文化活动的运营收益都归陈某金一方所有，凡商业行为由陈某金一方负责组织实施，研究会应积极配合，并提供宗亲等各种人脉资源信息。

陈峰认为该协议过于苛刻，一直没有同意签订。目前，因管理权之争以及宗亲资源的联系使用问题，双方的矛盾已经积压两年，悬而未决。

规划成百亿项目

当地政府招商引资，陈某金所投资的义门陈文化产业项目，是省级重点项目。

公开信息显示，该项目名为德安县义门陈文化产业项目，规划总面积约3万亩，总投资112亿元，曾在江西省政府工作报告中被重点提及，是省级重点项目。

澎湃新闻查询发现，该项目包括家风寻根园、东佳大学、游客服务区、生态康养区、产教融合发展区等文化项目。相关宣传文章显示，家风寻根园占地2070亩，规划建筑面积40万平方米，一期启动区265亩，建筑面积5万平方米，主要建成入口广场、牌楼、游客接待中心、商业街、酒店、鼓楼、锅楼、食堂、广场、看台等15个单体建筑。此外，该项目还计划将在东佳书院旧址上建设东佳大学。

投资商在遗址门口修建了一批仿古建筑。

今年4月中旬，澎湃新闻走访义门陈遗址发现，义门陈文化产业园一期规划的入口广场、牌楼、游客接待中心、酒店、鼓楼、锅楼、馈食堂等单体建筑已基本建成，均为仿古建筑，但门口只有少量的工作人员，显得十分冷清。多位义门陈研究会工作人员透露，据他们了解、估算，在一期的征地建设中，陈某金一方已经花了一两亿元。

而此前盛传的本科大学——东佳大学，记者未看到动工建设。多位当地人士指出，德安县常住人口只有16万人，义门陈遗址是距离县城40公里的山区，周边居民很少，选择在此建设一个本科大学，“不合常理”，而且，该大学项目无法通过教育部审批，根本无法动工建设。

就义门陈遗址的管理权、东佳大学的建设等问题，澎湃新闻多次联系陈某金，电话无人接听，短信没有回复。

值得注意的是，微信公众号“德安发布”今年3月31日发布的文章写道，“时隔六年，这里（注：指义门陈遗址及周边）的光景早已焕然一新。现在的义门陈文化产业园，餐饮住宿、休闲娱乐、家风展示、非遗宣讲、科普研学等各项功能已基本完备。不久之后，位于产业园内的东佳大学也将建成，为义门陈家风文化的研究与弘扬提供平台。”

4月16日，陈某金的侄子陈某回复澎湃新闻称，他们是义门陈后人，出于情怀，前来投资，是县里招商的重点项目。目前，他们已投入4亿多元；东佳大学是其产业链的重要一环，肯定要办的，至于审批等问题，会正常走流程；此前，他们和陈峰一方签订了两份协议，对于双方的分歧和矛盾，他不方便透露，建议记者找相关部门了解。

“大家都不想让义门陈文化品牌受到伤害。”陈某说。

矛盾升级，遗址建筑等被宣布“没收”

宗亲会和投资商的矛盾迟迟未解决，当地政府试图调解。

陈峰称，2023年开始，由于他没有答应陈某金一方提出的条件，政府相关部门介入，要求他辞去义门陈宗亲总会、义门陈文化研究会的会长职务，他没有同意。同年，义门陈宗亲会被口头要求解散。

2023年9月，当地政府拿出一份《关于积极妥善解决德安县义门陈文化旅游开发若干具体问题的框架协议(草)》（以下简称《协议框架》），要求宗亲会签订，陈峰等人认为该条款“不合理”，没有签字。

《协议框架》约定，义门陈文化的核心资产承载了义门陈氏的祖居地元素，承载了义门陈家风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根据主要资金来源和建筑内涵，这一批资产本质上均属公益性质。义门陈研究会所持有的义门陈文化园内的公益资产，由陈某金一方以给付租金的方式租用并用于商业领域，所得租金收入由研究会在章程和登记范围内使用。其中，在五祖祠、旺公墓等核心的陈氏宗族场所由陈某金一方聘请陈氏后裔参与管理。义门陈研究会介绍的宗亲联谊、商业文旅等活动，均由陈某金一方承接。

陈峰坚称，这不是某个人的资产，他也无权处置，不应直接移交给外面的投资商，否则他无法给当年一起捐资的陈氏后人交代。

每年清明节前后，很多外地义门陈后人前往旺公墓拜祭。

陈峰称，因没有签订上述《协议框架》，他遭到相关部门的长时间调查，审计相关账目。“我问心无愧，不怕调查，也希望相关部门能公布调查结果，还我一个清白。”陈峰说。

今年2月底，事情又有新变化。德安县民政局作出的一份《取缔决定书》显示，因中华义门陈宗亲联谊总会未登记，属于非法组织，予以取缔，并没收其利用筹集资金建造的纪念广场、庄亭、大公堂、旺公陵园以及五祖祠等非法财产。

从没收财产清单可见，遗址内的台阶、绿化、地砖、围墙、凉亭、水塘等都被没收。其没收依据为《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第三十二条和《取缔非法民间组织暂行办法》第九条。

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第三十二条规定，筹备期间开展筹备以外的活动，或者未经登记，擅自以社会团体名义进行活动，以及被撤销登记的社会团体继续以社会团体名义进行活动的，由登记管理机关予以取缔，没收非法财产；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尚不构成犯罪的，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

陈峰表示，根据这份没收清单，义门陈遗址上主要建筑及资产均被没收了。

争议未了，后续开发何去何从

据义门陈文化研究会工作人员介绍，这份没收处罚作出不久后，当地多部门前往义门陈遗址，强行开锁，目前已将遗址交给了陈某金一方管理。

不过，陈某金的侄子陈某否认了上述说法，其称目前是政府在管理，不是他们在管理。

陈峰认为，义门陈宗亲总会没有注册，要取缔，他们也认可，但无法接受大家一起捐款建的建筑被没收，这不仅会伤害各地义门陈后人的感情，也损害了义门陈的文化品牌。目前，他们已提交行政复议申请书。

今年2月，德安市民政局作出没收决定。受访者供

这份没收决定，在义门陈后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清明节前后，陆续有义门陈后人前往德安县民政局了解情况，请求撤销没收决定。

连日来，澎湃新闻联系了多位来自江西宜春、抚州、湖北武汉等地的义门陈后人，他们称当年有为义门陈遗址建设集资捐款，他们认为该遗址上的建筑物产权应归义门陈宗亲集体所有，而且属于“祖业”，不是某个人的，也不该被出售，应由义门陈宗亲集体管理。因此，他们希望德安县民政局撤销没收决定。

针对此事，4月16日，澎湃新闻联系德安县民政局，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位卲姓负责人联系方式，让记者与其沟通。澎湃新闻多次拨打卲姓负责人电话，电话无人接听，短信也没有回复。

在一份录音中，面对来访咨询的义门陈后人，德安县民政局相关负责人答复称，针对此事，县里相关领导有开会研究过，政府会依法依规处理此事。义门陈宗亲总会没有登记，属于非法组织，肯定要取缔。后面，政府计划改组义门陈文化研究会，修改其章程，选举新的理事等，继续将义门陈遗址交给改组后的义门陈研究会管理，大家一起把义门陈的文化资源开发利用好。

该负责人强调，没收处罚决定书不要外传，“家丑不要外扬”，否则事情闹大了，就是逼着政府发通告，事情就没有回旋余地。

该负责人称，项目是陈峰引进来的，当时也答应了，义门陈遗址今后由对方统一管理。如今，投资商投入了，陈峰却“反悔”，想把遗址里面的由自己管理，外面的由开发商管理，政府要对招商引资项目负责，曾多次好言相劝，均无果。此外，公安机关此前有介入调查，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若闹到一地鸡毛，对大家都不好，也会伤害义门陈的文化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