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关于多极化的不确定性前景的论述，实际上是以帝国主义思想作为支撑。在西方看来，多极化很可能意味着作为“极”的强权为争夺国际地位、影响和利益相互竞争，若这一竞争能被这些强权所普遍认同的规则所制约，则竞争不会对国际秩序造成严重冲击；设若规则共识无法在强权之间存在，则多极秩序意味着混乱。同时，基于权力政治的多极化概念没有道德和国际法概念，它不会给弱小国家预留国际地位，它们只能依附于强权，选择其中一方作为保全自我的途径，尽管有些国家在有限空间里可以左右逢源，长袖善舞。
从冷战终结后不久撰写了《回到未来》的美国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家米尔斯海默开始，西方人对多极化就充满着这种基于权力政治的帝国主义式的理解——米氏忧虑冷战结束后欧洲将可能陷入19世纪末欧洲列强彼此争夺的危险状态，当然这取决于欧洲如何处理与有核国家俄罗斯的关系。今天，当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承认并谈论多极化时，它几乎被一种帝国主义思想的叙事所垄断。然而，这对世界而言相当危险。
抵制西方的“多极化”叙事：来自南方的理解
西方的帝国主义式的“多极化”叙事暗示西方必须适应“后俄乌冲突”时代的权力政治争夺趋势，并要取得最终优势。然而，这对广大非西方世界而言是糟糕透顶的结局，当发展中国家经历二战后的血腥反抗和反殖民主义的艰苦斗争后，以及经历一段相对稳定的后冷战时代的经济发展与繁荣后，若又将面临被裹挟进大国争霸的命运轮回中，这是万万不可接受的。
基于此，所有全球南方国家应该警醒并行动起来，共同努力构建不同于西方的有关多极化的叙事。在此方面，中国历来呼吁国际社会支持多极化，并积极倡导“平等有序”的世界多极化。如何推动符合广大全球南方国家，也对全球所有国家均为有利的多极秩序，有几点内涵需要得到贯彻。
第一，多极化不是实施权力政治的借口、结果和条件，“主权”原则在多极化进程中和最终的多极秩序中必须得到严格尊重。这意味着大国、强国和弱小国家具有同等的主权地位、尊严和发展权利，国际民主应成为多极秩序中的重要原则。
第二，强国——极化力量——虽然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社会没有最高权威的强制约束，但在多极秩序中，它必须具有强烈的甚至是最高的道德感和自我约束意愿。这取决于国际政治文化的塑造，这一文化曾经在二战后和后冷战时代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可，它们由“主权、人权、非暴力、国际法和自由主义”等意识形态所构成，是抵抗帝国主义和强权政治的思想武器，今后必须继续得到尊重与弘扬。
第三，国际公认的规则和国际法需得到严格尊重和遵守。任何国家不能恃强凌弱，不能以大欺小，尊重和遵守联合国宪章及国际法公认的行为准则，保障国际关系有序进行，以维护国际社会基本稳定。
第四，多极力量的灵活性。西方帝国主义概念中的多极化中的“极”是有限的、确定的和静态的。然而，在现实世界中，“极”在特定的时空中并非永恒不变，即多极中的“极”在特定的时空中可以修正、改变和调整，比如南非，它从全球力量对比中可能算不上一极，但在非洲或全球南方国家中，或在讨论有关非洲事务的国际议程中，它可以成为一极。其他一些国家也是如此。特定时空下的“极”存在的灵活性和变化，将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参与国际事务提供合法性和机会。
消除帝国主义式“多极化”的努力：争取欧洲与南方的团结
面对西方帝国主义式的多极化叙事，全球南方国家除了在理论上进行完善之外，必须在行动上争取欧洲，并在内部团结起来。
欧洲之所以能够被争取过来，在于欧洲对帝国主义式多极化秩序的坚持并不像美国那样执迷不悟。这在于欧洲一方面对回到过去列强争霸的所谓多极秩序前景并不完全青睐，因为欧洲在这一权力转型过程中并不占据完全优势，作为一个没有独立军事力量的强权，它要在列强争霸与地缘政治竞争中获得“极”的地位存在相当大的困难；另一方面，欧洲目前本身就是一个并非由帝国主义思想所支撑的“多极秩序”。欧洲经过70多年的一体化进程，内部构成了一个由德、法、意等几个主要成员国所支撑的、经过多轮扩大目前共有27国所组成的多极世界，而这一世界的秩序大体摆脱了内部的强权政治挑战。因此，欧洲由历史带来的感悟、良好的地区性多极秩序经验、拥有对本土不同多极秩序进行比较的便利性，它能够理解全球南方国家的多极化理念，并易于接受。
不过欧洲从来没有放弃所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本质上是由美国主导、其他西方国家追随、有益于西方的国际秩序，它与全球南方国家所追求的多极秩序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冲突。这将决定欧洲在对待多极化的问题上具有两面性——它可能会在帝国主义式的多极化观念与全球南方国家所支持的多极化观念中徘徊，从而在现实中体现出严重的机会主义特性。但无论如何，欧洲是全球南方国家在推动一个公正合理的多极秩序过程中可以争取的对象。
此外，全球南方国家在建构多极秩序的过程中需要精诚团结，而这一点目前存在挑战。个别自视甚高的南方国家并不完全赞同大国的道德约束或否定权力政治的地位。比如南亚某大国期待在多极化进程中争夺地区霸权，却忽略了任何国家的主权独立与对外交往的平等权利。因此，全球南方国家在推动世界朝多极化前进时，加强团结和通过反帝国主义叙事以建构理论共识同等重要。否则，这将让帝国主义的多极化叙事占据主流，这对世界秩序的重构会带来严重的隐忧，并可能将人类社会重新带入混乱和悲惨的境地。
因此，有关多极化的叙事、理论化及实践，值得所有国家重视，包括最主张强权政治和日益否定大国的道德感和国际法义务的美国，因为一个混乱的世界前景也不在美国人民的愿望清单之中。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欧洲学会副秘书长）
注释：
[i] Tobias Bunde, Sophie Eisentraut, Leonard Schütte edited., “Multipolarization”, Munich Security Report 2025, https://securityconference.org/assets/02_Dokumente/01_Publikationen/2025/MSR_2025/Multipolarization_%E2%80%93_Munich_Security_Report_2025.pdf
[ii] 马克龙在谈到为在当今多极世界秩序中保持欧洲的竞争力时，表示欧盟应该深化单一市场并简化其规则。参见Peter Caddle, Macron: EU could be ‘killed’ by new ‘multipolar’ world order, 3 October 2024, https://brusselssignal.eu/2024/10/macron-eu-could-be-killed-by-new-multipolar-world-order/. 德国总理索尔茨则表示，世界正日益多极化，而欧洲应该寻求更多平等的全球合作。参见Germany's Scholz calls for reformed EU in 'multipolar' world，May 9, 2023，https://www.dw.com/en/germanys-scholz-calls-for-reformed-eu-in-multipolar-world/a-65558112
[iii] Secretary Marco Rubio with Megyn Kelly of The Megyn Kelly Show, January 30, 2025,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marco-rubio-with-megyn-kelly-of-the-megyn-kelly-show/
[iv] 同注释1。
[v] 参见Ben Norton, What is a ‘multipolar’ world? China says equality; Trump & Marco Rubio say imperial rivalry, 16 Feb. 2025, https://geopoliticaleconomy.com/2025/02/16/multipolarity-china-trump-marco-rubio-imperi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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