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值诸种语境、文学、事态转轨、变驳,“文学的专业性”正在文学内部悄然发生,并借助新的形式、策略、技术显化其自身。在流动的话题、成见、故事之外,世界如何发生、意义如何生产、经验如何形成,已变得更加迫切。基于此,“文学(露天)派对”(Literature Open-air Party)将邀请文学相关的编辑、学者、作家、出版人、译者、书店老板等,讲述他们的生命与经验,以血管之思、脏器之力,构建一个真与美的文学的“自述”档案。

陈侗,1962年出生于湖南宁乡,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在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后任职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1990年代初在广州创办博尔赫斯书店
1993年底或者1994年上半年,我在广州美术学院开了博尔赫斯书店,那是在1986年我回到美院当老师的七年之后。书店开业后一直在搬迁,到今天数起来有十几次,同一栋楼里就搬过好几次,所以无法统计清楚。开书店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受到当时整个商业环境的影响,二是离开出版社以后,我的出版情怀依然存在。
1992年我三十岁,开始从事以文学为中心的文化实践,策划出版要早于开书店。我先后策划了“实验艺术丛书”“午夜文丛”等等。我曾提出,我们出版的是一个立体的东西,不只是书好卖、有影响就出版它;不是把版税交给对方,把译稿交给译者,把书交给读者这么简单;而是书是作品,单独一本是作品,加起来也是作品,作者和书放在一起也是作品。一旦出了我喜欢的作家的书,爱屋及乌,我会和作家保持很好的联系,请他来,做很多安排,甚至陪着他,这一趟下来花的钱可能比整本书投入的钱还多,这没有问题,因为我们是在全面地了解一部作品,了解它左中右上下的关系,包括他的家庭、社会关系,他对待别人的态度。
“小的是美好的”一直在我心里。我听到“大”这个词时,除了“大格局”是唯一正确的,剩下的词可能都是小的好。“大作家”指很有名、伟大的作家,其实不太出名的,所谓二流三流作家也蛮有意思,不一定要“大”。我们出版的一篇小说叫《小事故》(收在《逃亡者》中),没有叫“大事故”(有部电影叫《大事件》,拍得还不错)。实际上,作家们更多选择“小”,《小王子》,没有说“大王子”。有了这个“小”,我们对发展的信心会多一点。如果是“大”,可能会经常睡不好觉。
小东西怎么做成大格局?我们要把我们的产品、我们的行动,甚至一个书店变成大格局,这蛮值得思考了。两个方面:一个是观念,这是纲;另一个是实践,就是目,就是毛主席讲的“纲举目张”。我们要把所有的事情,像出版、书店、其他社会活动,统一到纲里面,这样才可能获得一个大格局。
我们始终认为,生产相对于销售推广更重要。当然,我们的生产也是推广大类里的生产。我一般是把文化分成文化创造、文化推广和文化消费三个方面。从书店和出版的职能来讲,我们属于文化推广。书店是一个推动者,计划推什么书属于文化推广,但是书店和读者相连的部分属于文化消费。不用说,书店和发行、和出版的关系就更密切了。现在一般的书店不兼有出版的功能,历史上有些书店是兼有的。
从2007年起,我们开始做CONTONBON——博尔赫斯书店艺术机构。博尔赫斯书店当然没有被授予出版权,或者说介入文化生产的权力,所以,我们另外做了一块招牌,CANTONBON——博尔赫斯书店艺术机构,从事更广泛的文化推广,以出版为主体,再配合艺术展览,一下子推动了很多事情,展览、讲座、读书会、朗读会……当时的朗读会还表演,请专家,一下子能来五六十人。今天我们不可能这么做,它变得很日常,有时候就十来个人,有时候只有三五个。最初的情况得益于当时的社会环境,特别是经济环境,因而机构发展比书店快。那会儿,我卖画的价钱虽然不高,但是钱也还好用,关键是每天都有人送钱。

陈侗《世界作家大会》,装置,2017年
01
别人要理解我所做的事情,得从文学这个领域开始。我的同学张卫,在文学创作和文学阅读上面给我的引导和影响,到今天还是存在的。张卫很迷恋文学,特别是西方现代文学,他是我第一个西方文学的启蒙人。那时候我们在出版局办公楼的走廊上经常聊天,我主要听他介绍这种流派那种流派,知道了很多作家的名字。
进入出版社工作之前,大学三年级,我对现代艺术已经开始感兴趣。我的艺术趣味开始朝现代派发展,从毕加索和马蒂斯入手,也没往前跨多少,因为那时候对现代派的其他方面了解还不多。不久后,我去了趟北京,看了德国表现主义画展,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当时要考英语,我担心考不好,正好有这个展览,我就撒了一个谎,和我们系的支部书记说,奶奶病重,我得回去,她就放我假了,逃了外语考试。(毕业前补考英语,虽只得了45分,老师硬是给拉到了及格,还送了两张电影票:在省政府礼堂放映的《甘地》。)我先到长沙和我爸会合,我爸带着我去的北京,还上了长城。
至于文学上的现代派,我当时还没有接触,虽然我会去图书馆看文学杂志,但读的都是《十月》《当代》《收获》,主要是“文革”后的伤痕文学。我画连环画,也兼顾画插图,这也是能接触到文学的一个方面。我们班有些同学和杂志社、出版社关系好,进学校前已经很有成就了,杂志编辑经常来我们班组插图稿,也会交给我任务,给广东知名作家的小说画插图。(最近还有《花城》的美编联系我,说见了我当年画的很多插图,觉得很好,问我有没有原作。事实是,那些原稿杂志社从来没有退回来过。)所以,当时受到的熏陶是现实主义,也有批判现实主义,比如伤痕文学。专业课期间,不想画了或者模特休息,我会去图书馆阅览室坐一会儿看这些小说。我比较少看西方文学,现代派文学是毕业后在张卫的引导下才感兴趣的。
1986年调到美院之后,我开始自己倒腾文学和电影的事情,这和我的年龄有关,也和当时的文化热潮,例如八五新潮、中西文化比较(调回美院之前,我自费参加了由北京大学中国文化书院举办的“中西文化比较讲习班”,坐在台下见过梁漱溟、周谷城、杜维明等人,所以我常说自己是“跨世纪人才”),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蓬勃发展有关。八五思潮对我而言比较间接,虽然我在湖南参加了立交桥画会、湖南省青年美术家集群,但是我在其中的身份主要基于我在长沙的出版社工作。在长沙,出版社非常特别,聚集了很多艺术人才,包括那些很有成就和名气的,这和广东的情况不太一样。我作为出版社编辑,又是广州美院毕业,后来就加入了湖南省青年美术家集群,成了常委,没有做其他事情,开过两次会议,办过一个展览,我交过作品。
我从湖南的角度介入了八五新潮,到广东后介入得并不多,主要将出版的兴趣带到了美院。做出版需要一定资金,做书店可能更直接,也更有社会效果。比如,做出版可能一年最多出两本书,但是书店可以卖两百、两千、两万种书,那么,我很容易将寄托在书上的情怀,将对书的判断,通过书店传播出去。
这时候,我的人生态度、我对待知识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过去,我去新华书店买书,看到好书很激动。书店往往将一种新书摆一排,大概十本八本,喜欢的时候我就很想全部买走。不是囤积起来炒高价,只是想把它给垄断起来,控制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当然对很多人来讲不存在这种占有,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开了书店以后,我不可能这样做,进的书可以留底本,剩下的都得卖给别人。如果觉得某本书很好、很重要,就会进更多的货。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我对知识的态度从占有变成了分享。
02
1992年我三十岁。罗伯-格里耶当年回答一个提问,他说他三十岁时决定从事文学,写小说,我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因此,我在美院开始从事以文学为中心的文化实践。我是出版社出来的,有一些资源,知道出版带给我的文化权力是什么,因此我策划了“实验艺术丛书”“午夜文丛”,后来还有“享乐者”“阿兰·罗伯-格里耶研究资料丛书”,以及“录像艺术译丛”。当然,录像译丛我基本没花太多精力,只是和大家定了选题,完全是出版社负责。
我策划出版的大部分文学作品是法国新小说,目前外界普遍认为我是出版新小说的人,这没有问题。新小说不是我们第一个出版,早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就已经有了中文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窥视者》《橡皮》(《窥视者》是内部发行的方式出版,1979年;《橡皮》是1981年),后来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法国当代文学中也有“新小说”。他们主要集中在早期的几部代表作,我们是把已经出版了法文而没有出版中文的全部出版了。我希望能出版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不仅包括他的小说,还包括他的论著。
我这么做,是出于商业上的考虑,做全他,也是出于情感上的考虑。没有新小说和阿兰·罗伯-格里耶,我恐怕很难真正迷上现代文学,比如那时我没有水平看懂《尤利西斯》,今天虽然未必能看懂,但是我能够感受到,能进入。
新小说的观念我完全认同,觉得很激动。我一边画现实主义的连环画,一边对新小说感兴趣,很多人可能认为很奇怪。即使今天看来,我认为新小说和我们所提倡的现实主义观念并不存在矛盾,我尽量地不认为有什么矛盾,取得他们中间的一致性。
如果没有阿兰·罗伯-格里耶,没有新小说,我不一定从事文学出版和书店这样的事业,当然这只是一个推断。我们不能推翻自己之前的经历,这中间有必然性。也许我是把对连环画的迷恋,转到了新小说。从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在画连环画,连环画讲故事,我对文学的投放点可能就在连环画讲故事。绘画后来完全抛弃了叙事性,而我始终认为可以有叙事性。当然,教学生时,我也会要求他们不要有那种过于自我的叙事性,它会导致绘画不直观。但是,绘画要有叙事感,比如风俗画,我也非常迷恋。
有一个神奇的数字关系,阿兰·罗伯-格里耶1922年出生,而我引以为宗师的贺友直先生也是1922年出生,两个人都是大我四十岁,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关系。在我和他们两个家庭之间,也有许多神奇的数字,比如贺友直和我母亲是同月同日生日,贺友直的妻子和阿兰的妻子都是1930年出生。我相信这中间的神秘关系,它有时候有用,会起到勉励的作用,只是不要过于在乎,放在心里就好了。

陈侗与阿兰·罗伯-格里耶在云南,2005年,陈海平摄
03
博尔赫斯书店开业有两个时间点,1993年底和1994年上半年。1993年底开书店是和老乡,也是美院教师家属合作,没多久双方的合作发生了分歧。说得体面点,大家的方向不同,人家走经营的路线,我们走所谓学术的路线。我的想法是,有些书很有意思,卖不掉还要进,有些书很好卖,没意思就不进。我对书的态度和绘画不同,比如别人要求我画我从不画的画,有钱我也画,书不能这样。对方的意思是,你是一个书店,什么书都可以卖,好卖了就卖,到今天我也无法接受这种观点。当然,这个观点无可挑剔,全世界大部分的书店也都是什么书都卖的。
不太体面的说法,对方指责我们在经营管理上存在很大漏洞,比如把钱拿去买菜等等。我们私营企业规模很小,进账出账都不多,公私难得分明。今天我会严格一些,但是仍然不能按照大企业的方法做。另外,我们缺乏从商经验,没有将书店和家庭分得很开,当然我们没有计划将其发展成家族企业。分歧最终可能和文化、性格有关,在这方面我从来不会认为我一定是对的,我不希望有太多的规章制度约束自己,尤其是约束了我们的行动时,我认为就要打破。我把私人的东西往店里放,我把私人的力量放进去,这样比较简便。而且,如果样样事情都要打报告、等批复,时间就过去了。我今天还是这种态度。当然有个额度,垫付一两百元没问题,垫付一两万元,肯定还是要走流程。
由于双方的理念和方法有差异,我们就分开了,书店也搬了。最开始书店开业也没有注册,1994年4月下旬正式注册了。当时存在一个危机,有人在媒体上说我们书店的闲话,为了防备出现问题,我们认为还是应该注册。当时在学校开书店,不注册没问题,因为是学校整个工会把书店统起来。
我作为老师开书店,这是当时学校教师的生存策略,不独我一个人“炒更”。大的来讲叫“下海”,别人的下海是赚大钱,我是赔钱,而且还不能完全下海。别人下海是跑出去和社会接触,接大活和大生意,我因为请不起人手,自己坐在书店里,很长时间里,我的身份似乎从教师变成了书店的老板。我也意识到这种危险性,毕竟我是教师不是老板,我们从美院搬出去后情况好了一些。
为什么我作为老板可以理直气壮地出现在校园书店的小房子里面?因为书店是以现代的文学、当代的文学为主,并且和出版事业联系在一起,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很多时候,最当代的事情都发生在书店,比如艺术展览、作家来访,这是屏障。有了这样的定位和服务方向,我才能理直气壮地去做“文化生意”,即使被人叫做老板,也不会觉得难过。更不用说,现在我退休了,怎么叫我都可以,如果只允许叫我陈老师,反而不太好。

离开昌兴街前的博尔赫斯书店,2023年

落户于广东时代美术馆底层的博尔赫斯书店,2023年
04
博尔赫斯书店为什么选择了“博尔赫斯”这个名字?简单来讲,作家很重要,他和书的关系,还有商业上的噱头,等等。但是很重要的一点,当我选定了“博尔赫斯”作为店名的时候,我冒着一个很大的风险:被人指责为名不符实。什么是名?什么是实?这个博尔赫斯和那个博尔赫斯不是相同的,但有关联,博尔赫斯书店让人想象到博尔赫斯,但不是,比如那个博尔赫斯怎么会有那么多现代的东西、当下的东西,不可能,他应该更多一点古典的东西。
我们用博尔赫斯这个名字,可能是侧重于“作家中的作家”的提法,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约束,就是说按博尔赫斯的品格、味道做,八九不离十。当然你也可以叫卡夫卡书店、库布里克书店。三十年过去了,我们还叫博尔赫斯书店,他的那种精神仍然可以继续探索。
博尔赫斯接受福门托奖的时候,讲得很清楚,说我愿意接这个奖,因为这个奖是国王颁发的,它代表着一种无派别。博尔赫斯是想排除党派之间、政体之间的站队。我们书店没有什么特别的站队,也许我们站的是所谓的当代的、现代的队,这个是没有办法的,我做不到那么客观,因为客观就是没有,做了选择,就不是客观。
假如我今天去强化不那么博尔赫斯的地方,甚至反博尔赫斯的东西,也未尝不可。兰东说真实是看得出来的,不用证明,非常震动我。有次美术馆请我做讲座,为了支付较高的费用要我提供职称证明,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有的话我恐怕也没时间找,不如算了,我免费讲。有人对兰东说,你怎么知道贝克特是伟大的作家?兰东说,真实是看得出来的。
还有一句话,背叛。也许我今后会背叛博尔赫斯,也许背叛是对他最大的尊敬。我今天也在从事背叛,当然我尽量不让自己背叛,比如我没有背叛新小说,但是我要背叛那种机械教条式的对新小说的理解。我现在开始从爱森斯坦、布莱希特、阿兰·罗伯-格里耶三个人的角度理解新小说、新文学。

在昌兴街附近的锦荣街开办不足一年的博尔赫斯书店文学部,2022年
05
博尔赫斯书店投入的资金不多,规模不大,空间不大,书种也不多,可能只有几百种,后来达到一千到两千种,现在多少种我没统计,可能多一点。和其他的书店比,我们的书店很小,为什么坚持这种小?除了财力问题,还有我受到了一本书的影响,《小的是美好的》。《小的是美好的》是我在1980年代购买的,后来国内重出时很多人写推荐语,说明他们和我一样当时都非常迷恋这本书。
这本书的出版,是在《第三次浪潮》之后,它讨论的是全球发展,有些观念对我们今天蛮有作用的,比如不要一味地建大的水电站,可以小;还有“中间技术”,就是“某种温度”,要是全部都是智能化、信息化,手都摸不着,让人有点吃不了定心丸。当然,这可能是一种很传统的思维和习惯,这种习惯曾经塑造了我们,今后对我们的行为还是会产生影响,不可能完全抛弃它。
所以,我选择了一个很小的午夜出版社(法国一家出版社,法国“新小说”的根据地)。午夜出版社那条街也很小,出版社也很小,人也很少,一年出的书也不多,但是影响力很大。其实,我们一直在朝这样的目标走,肯定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倒不是说,我们要大发展,而是说,在小的里面我们也做得非常不够,还是受到人才和经济的影响。
那么,为什么午夜出版社也没有多少钱,还有人才?这是一个文化积累的问题。中国社会是以变革为基本特征的,来不及用几百年去奠定一个基础,很快就破坏了原有的基础,重新开始。从某一个角度讲,这是好事情。从文化积累来讲,没有办法达到西方那种情况,所以,当我们想用很少的支出获得很大的效益,这是非常困难的。要做的话,只能是从自己做起,但是自己的体力、精力、能力有限,我们指望能够有更多社会资源,包括赞助等等,其实很困难。所以,相对小一点,集中一点,防备着把这个饼摊得太大。
正因如此,我们的步伐慢,发展速度慢,空间小。书也尽量往小的出,“午夜文丛”刚出的时候是大32开,后来越出越小,变成了口袋书的版本。当然其中有现实原因,很多作品篇幅很短,甚至才几千字,所以开本小一点,每一页印少一些字,书可以撑起来。最开始出“实验艺术丛书”的时候,版本是正度32开,比大度32开小,也就是185mm×130mm。当时我疑惑为什么是正度32开,李路明说,小小的才像个书。我也不知道他的感觉来自哪里。当然,午夜出版社的书确实和这种开本差不多。
后来,“实验艺术丛书”的正度32开,经典的白封面,封面用的线框,说白了是有点模拟午夜的感觉。当然,今天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天天认为,自己画得很好,事实上这个语言、手法来自于前人,不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不是我们自己探索的,是我们学习来的,模仿来的。“实验艺术丛书”没有像午夜出版社那样,封面用两个颜色,是基于现实考虑,多一个颜色就多花一些钱印刷。后来大家叫它“白皮书”。线框呢,商务以前也有线框的。为什么后来“午夜文丛”不用线框了?是印刷技术、装订技术的问题,比如裁切的时候,有时候线框会裁不直,现在用三面切刀就能切好。
06
2004年,书店十周岁,我做了张海报,题目叫“以时间反对时尚”,中文是文字游戏,英文就不是文字游戏了。这个题目表明了我的不合流态度,同时也暗指我们的行动是源自某些相当个人的精神资源:博尔赫斯的“一个人留下的是他的形象”、阿兰·罗伯-格里耶的“真正的文学只为少数人开放”、午夜出版社的“不服从”。“一个人留下的是他的形象”和“真正的文学只为少数人开放”都出自我编的第一本书《与实验艺术家的谈话》。我读书其实不多,但有心得的我就一直在用。

《与实验艺术家的谈话》,陈侗、杨小彦/选编,湖南美术出版社,1993年5月版
《与实验艺术家的谈话》是1990年开始编辑的,1993年出版。据说,1990年代许多艺术家将这本书当作枕边书,完全可以。今天它不会成为枕边书,因为资讯特别多。通过编辑这本书,我也受益很多,像约翰·霍克斯、彼得·格连纳韦,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人,都是来自于别的方面提供的资讯,他们在一段时间里是我的兴趣点。这本书将文学和电影艺术编织在一起,今天我仍然对这两个领域非常感兴趣。
法国午夜出版社的“不服从”,是政治上的不服从,指的是在抵抗运动中、阿尔及利亚战争中的不服从态度,这和他们在文学中扮演孤独者的角色相对应。《被历史控制的文学:午夜出版社里的新小说和阿尔及利亚战争》,我把它编在“实验艺术丛书”里,对我一生的编辑工作具有象征意义。总之,无论是受欢迎的事情,还是被忽略的事情,或者带有一定风险性的事情,我在选择或者做的时候,都会以我崇拜的人和事,包括午夜出版社作为衡量点。
07
从绘画到其他,从哲学到文学,从观念到技巧,最终引出一个基本的问题:艺术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一直有人要回答也回答不了,我们也不试图去回答,只是尝试用排除法回答,哪些是艺术,哪些不是艺术。
今天即使从事传统艺术比如国画,我们也会知道这个艺术些,这个没那么艺术,当然我们也别下结论说绝对的无可挑剔的艺术是什么。当艺术被分成当代艺术、古典艺术、大众艺术后,我们不能用同一个标准看待这些不同的事情。因此,我们只是在行动的反思中,真正找到了这个东西,而不是问:“我是谁?艺术是什么?”我们决定做艺术,而不是其他;今天更应该清楚这并非因为艺术是神圣伟大,很可能仅仅因为它是适合我的,当然它也适合别的人。
我想,也许我不应该成为画家。高中毕业时考上美院,我的英语老师告诉我,再努一把力是可以考上综合性大学比如北大、清华。这位老师那时候就有211、985的观念了,瞧不起小学院,哪怕是中央美术学院。
我最近忽然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我们总是以自己的在场判断价值。我和人讲话,我买东西,我开车,没想到我之外的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社会对艺术的需求,对艺术人才的需求,总体来说不多。我们是坐井观天,觉得艺术家满天飞,天天都是艺术,实际上站在其他人的角度,艺术根本看不见,根本没有艺术,我们一定要有这个态度。
接下来我们要考虑,不要认为我才是最好的,我才是最清楚的,往往不是,人家比你更清楚。只不过,我选择了艺术,别人不选,我唯一的价值在于我选择了别人不选的,迷恋别人不迷恋的。至于我是否做得最好,我无法自己判断,也不需要判断,让历史来说。
我要的是,当我知道自己不足的时候,我能不能补上去。作为艺术家跨进文学,显然比作为艺术家当老板容易,因为艺术和文学都是没什么人选择的,所以在我这里是很自然的。然而,在我的同事、美院老师、朋友们看来,可能还不完全是;有人还认为我把过多的精力分散了,包括一些买我画的朋友。他们会这样说,你如果不搞那么多东西,专心画画不得了了,钱会很多;我说,如果不搞这些事情,我都不会去画画,没必要画画,我不需要钱,我就是因为搞这些事情需要钱,不得不去画画挣钱,是这样的一种辩证关系。
这样也是有害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或者一个纯粹的文学家,还是应该有相对多的时间去纯粹地创作,而不是为了找钱,甚至不应该从事实业。如果说,过去有些艺术家、作家生活潦倒,不得不去干嘛,那是他们的毛病造成的。也不是说,凡是作家都要干什么比如开书店,凡是画家都要干什么,不是这样子。
08
书店从1993年底到今天来讲,大部分的时间是亏损的,除了1994年和1995年,或者1995年到1996年这两年有一些盈利。那两年盈利,是因为我们的书店在美院,房租不高,七百块钱,很容易卖到这个数,而且我们又卖了一些比较畅销的大部头。所以我经常出差,去进书,也经常接待朋友搞活动。1997年后,书店盈利情况一直是不好的。
到了2004年,我通过个人创作(所谓“个人创作”其实是“给人作画”的体面说法。那时候流行画商按天付酬请画家作画,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进入“书画市场”的)来改变这个情况,给书店提供经济支持。最好的时期是2010年前后,从2008年到2012年,甚至到2013年都还可以,经济上比较宽裕,不会出现发不出工资或者没钱进书等等情况。
为什么书店没有发展得更大?这就得讲讲博尔赫斯书店艺术机构(CANTONBON)了,从2007年开始,我们把注意力放到这里了。当时书店所处的楼似乎物业关系没那么明确,有了怡乐路一巷7号的Maison大house后,我们就放弃了对那栋楼过多的关注,把所有的精力和人员都放在别墅楼这边。
我们提出了一个口号,“用艺术的方式做文学,用文学的方式做艺术”。反过来说正过去说,看上去像文字游戏,但也是一个观念。确实,有些文学家、有些文学作品是很难艺术化的,我说的艺术化不是能不能拍成电影,是能不能在艺术的层面理解它。很多作家自视为艺术的门外汉,很多艺术家也自视为文学的门外汉,甚至瞧不起文学家。
我们不是全面地接触整个艺术领域和文学领域,也就是说不瞄准美协和作协,只是有选择性地工作。我们所选择的文学家,本身就有艺术的成分,绝对没有单一的写文字写上来的情况。我们甄别出来的东西是一回事儿,比如图森也画抽象画,像阿兰·罗伯-格里耶也制作拼贴画,还和劳森伯格合作过,他写文字,寄给劳森伯格,劳森伯格画画。如果我们包装一个文学家,通过艺术形式,能叫作“把文学当艺术做”吗?不是的,我们会感觉到。
对我们来说,文学和艺术之间不存在沟痕,我们是自动把它填上了。填上了是在感觉上面,在趣味上面,可是在实际的操作上面怎么填呢?我们把一个作家的作品做成展览。首先我们为图森做了展览,不是展他的书,而是把他的东西视觉化,他也把他的作品拍成了录像。还有把艺术的做成文学的,比如,周正龙的假老虎事件后,艺术家邓猗夫画了老虎,我说这里面有文章可做,出了本小册子,叫《为周正龙辩护》。我们讨论一个现实主义的话题,里面既有推理、心理分析,还有叙事,新闻就是叙事。

让-菲利普·图森和夫人玛德莱娜在上海双年展上陈侗的装置/行为作品中充当朗读者,这件作品的素材来自罗伯-格里耶夫妇的《通信集》
这也体现在我的个人创作上,我的叙事作品里有特别多画面和艺术的描述。其实,很多艺术家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我们把它当成了观念。抽象画很难叙事,但是其实我很喜欢克莱因,出版过《伊夫·克莱因——空心之火》,我很想把克莱因和中国画进行衔接,使不是一回事的两个东西取得一致。阿兰·罗伯-格里耶也借鉴过克莱因。也许这和我的身份有关,我作为艺术家、美院老师,我热爱文学是因为艺术的原因,我热爱艺术也是因为文学的原因。
09
说起CANTON,这个词就是西方人讲的“广州”,也可以理解为“广东”,他们可能都分不清楚,我们也分不清楚。广州,比较标准的、比较有文化寻根的写法,就是CANTON,比如法国驻广州总领事馆使用的是CANTON。BON,在法文中是“好”的意思,BON,很好。CANTONBON,放在一起,除了“广东好”,还有点谐音梗,和contemporary(当代的)有关,是这么演变过来的。
今天CANTONBON这个词有范围不大的影响力,在对我的介绍中,提得较多的是博尔赫斯书店、录像局,很少讲CANTONBON、午夜文丛。去年,我们拿到了和地在创基金赞助的一个空间,这个空间的名字叫“CANTONBON文化锚地”,意思是站在广东的位置,表述我们的文化身份。在生活中,我们不说CANTONBON,但是我们认为既来之则安之,热爱这个地方,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乡,热爱这里的人,尽管这些人在很多方面不一定那么讨人喜欢,我们试着喜欢。
CANTONBON还有一个来历,叫“广东帮”,是现任中国文联党组书记处书记高世名提出的,在他做广三展(与后殖民说再见——2008第三届广州三年展)的时候。他的说法是,你们是“广东帮”,我们是“浙美系”。我认为他的定义非常好,“广东帮”是以一种文化认同来融入的,很多老客家新客家,很多不是广州美院毕业的,也和我们混在一起,构成了“广东帮”。
有了“广东帮”之后,我们也不要结帮,我们是提出“帮”这个概念。当时,在侯瀚如等人的努力下,我们在外面做过几个展览,都是以“广东快车”的名义。我们不要天天去打旗号,至少我们自己不要老打旗号。但是,CANTONBON这个词,我们现在应该更多地宣传。CANTONBON的logo,九个字母像一个印章一样,我把它贴在所有的地方,书上面,招牌上面。它管的有书店、机构、出版,还有乡村实践等五六个东西。唯独没有录像局,因为录像局整个方案不是我个人提出来的,还有方璐、朱加等,后来我负责得多一些,经济投入上多一些,原则上是联合创办,和CANTONBON不一样。
CANTONBON是一种精神。我会从更大的格局上完善它,使它变得更加结实。我们的文化上的国际友人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让-菲利普·图森很快捕捉到了这些信息,它不一定会用CANTONBON这个词,当然他知道他在中国感受到的一切大部分是我提供给他的。他在中国感受到一种当代,他在法国感受不到这种当代。
他写的《逃跑》故事发生在北京郊区。我告诉他,北京早已经没有摩托车了,禁摩了,有的是残存下来的;广州不一样,广州是不发牌了,摩托车慢慢就没有了;北京早,广州晚。他说,那你可以把它搬到广州来,意思是他的故事发生地可以从北京搬到广州。他对广州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但是由于他要建构的格局是整个中国的变化,也不会说都放在广州。
对我们而言,也是这样子。我们在广州生产,甚至会打出广州的特色,卖点广东特产。但是,我们不仅是为了广东,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为了全人类还是为了整个当下。
实际上,广东的文化特色还在探索中。比如岭南画派,严格来说,我是岭南画派培养的艺术家,是岭南画派的不严谨的传人,但是如果我对外宣称自己是岭南画派,别人可能不一定会同意,会认为我不太像,也会认为干嘛一定要靠着岭南画派。
回头思考的时候,岭南画派还是有价值的,只是说这些画在最终的方面呈现得不太好,不太有感觉,或者搞差了也有可能。这个情况在广东很普遍,因为广东不怎么爱体面、不讲究,比如广东人穿双拖鞋就能进商场酒店,在北京、上海恐怕不行。
今天我们CANTONBON还要负责将广东呈现得更好一些。
10
我们出的书外观上是有特色的,我没有专门的设计师,我的助手帮我实现,但是我的设计理念是有原则的,不能说为了设计而设计。这些书的设计有它的风格,是和内容绑定在一起的,它的好不是从商业利益考虑的,是怎么更合适、更恰当。

翁贝尔托·艾柯《〈玫瑰之名〉注》,内部读物,博尔赫斯书店刊印,1996年
我们从国外比如午夜出版社学习,也从我们国家自己的历史学习。我们国家的很多东西在有些时期做得特别好,很让人感动。但是,为什么今天有些东西不太好?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人心变了。过去出一本书是为了所谓的社会效应,对人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今天主要考虑的是赚钱。
当然,在欧洲做出版也会赚钱,但是如果一本书太讲究赚钱,那么批评家们眼光很毒的,就会蔑视这个事情,批评这个事情,像弗朗索瓦·邦把他认为很差的出版物就往脑后一扔。我们希望我们出版的书没有这个下场,希望大家会善待它;当然,现在有些善待过头了,有的人买点存货,倒腾几百块卖出去,听上去我们还很自豪,其实这也不太好,把它变成了商品。
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接受它,所以始终坚持做平装书,和做精装书的心态相对抗,打破经典性。我在法国去书店的时候,没见过那么多精装书,而我们差不多都是精装的,可以说是法国的好多倍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没钱做精装吗?不是,是人家的心态不一样。可以说,我们的艺术作品在内容方面有很多喜闻乐见的,但是我们的文化服务的方向和目标是很模糊的,或者说过度考虑商业利益。
我没办法讲,我除了画画要换钱,其他方面我们并不需要考虑商业利益,比如有时候书店一天一本书都没卖,反而消耗成本,也不会觉得这是太大的问题。当然我们要检讨,是不是有什么环节做得不好,比如说新书到得慢,服务态度不好。但是,我们不会因为今天没有卖书觉得麻烦大了,书店不行了,考虑是不是要关停等等。因为“小的是美好的”已经告诉我们:如果我是小的,我大概也可以苟延残喘很长时间;如果我太庞大,我应该果断地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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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阅读很多的人,我恰恰是极少阅读的人,但是会反复阅读一些书。阅读太多,就会消化不良。当然,这和我的编辑身份有关,为了出版一本书,特别是拿到翻译稿本,我得做编校。比如,译者可能搞错的地方,他的错不在技术性的语法,在于知识性的、经验性的,可能一个东西会由于缺少语境,缺少实践积累,他就译错了,我要发现,要花很多时间对照原文慢慢啃。
1990年代初,我学习了一点法文,学得很差,学得太好的话,可能就不干这事了。有次在奥赛博物馆,我听到两个女性馆员在聊天,刚好她们说的词我都明白,说谁的儿子最近买了一辆很不错的汽车,我听懂了。如果完全听不懂,我会认为她们的谈论是关于艺术的,但是我懂一点,麻烦了,破坏了我的神秘感。
我懂一点法语,一点点进入,再反复请教,所以曾经有本书,我找出了译者大概五十处错误,我问他这对不对,他说你都对。不是说我厉害,而是说我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像《重现的镜子》也就一百多页,中文版一百多页,法文两百多页,我看了大概十多遍,很熟悉。
但是,熟悉的东西隔了这么久,有些地方需要重新认识。我的朋友们也会很不客气地提一些问题,比如说书里面的注释很主观,我当时还不太以为然,后来事实证明,人家是对的,我在两个地名上犯了错误,就像广东存在两个相同的名字的地方,结果我把两个地点搞错了。实践告诉我,我是错的: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城堡是在一个叫麦尼尔的地方,书里没有讲麦尼尔位于哪个城市,我在巴黎地图上找了一个叫麦尼尔的地方,就认为是那个地方,其实不是。罗伯-格里耶说的麦尼尔是在诺曼底的乡下。
可以说,跨国旅行对我的这套观念有很大帮助。每次出国去看朋友,看作家,杨诘苍就会积极地向我们介绍法国的房子、街道、故事。最特别的是像黄永砯,在法国待了很多年,据说他连卢浮宫都没去过。其实北京人也未必都去过长城,广州人也未必都去过越秀山、白云山、陈家祠。去的地方越多,理解肯定深入些。我每次去法国,都会去出版社和书店,尽可能拜访阿兰·罗伯-格里耶夫妇和其他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2008年去世后,我每次就只看他太太卡特琳娜,有时候在巴黎,有时候在诺曼底。我还会去图森家,所以布鲁塞尔我去得比较多,基本上都住在图森家。

陈侗与编辑陈美洁在诺曼底罗伯-格里耶的城堡探望卡特琳娜和贝维丽(右边站立者)。她们曾受陈侗邀请于2014年在中国演出了六场杜拉斯的《萨瓦纳湾》。后两人结婚,陈侗应邀出席了婚礼

卡特琳娜与她的《阿兰》中文版
这种亲密的接触起到了两个作用,一个是深入知道了作家们的生活、个性和作品之间的关系,另一个就是破除神话。没接触过图森的人会给他一道神秘的光环,大家一直相信,其实这种神话也能丰富我们对图森的认识,但是这要通过具体的实践和接触去了解;当然写文章的时候,为了上下文,为了语气,为了情境,我可能会造成一种新的神话。我会警惕写作本身的浮夸,尽量做到平实,这也是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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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一生接触的机构实践里,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午夜出版社。过去我是从书本里看到午夜出版社介绍,后来我亲自去感受,它不温情,没有什么温情,比如每次去也没有留我吃饭,而且兰东见我第一面就说:“钱带来了吗?版税带来了吗?”我很诧异,中国人交往不会这么直接说钱,都是喝茶,吃饭,最后点一下,说没事,一定,您放心,相互之间都很客气。兰东是犹太人,直接就问钱带了没有。我从他这里受到的影响很大,以后我在钱方面也都是不遮遮掩掩的,直接说。不是说有钱好办,没钱狐狸尾巴又露了出来,不是那种狡诈、圆滑。阿兰·罗伯-格里耶说话也直接,不客气。他太太今年九十四岁,耳朵不好使,但思维很活跃,有些事情她记得很清楚,也有记错的情况。她在书中涉及我们之间的交往有错误的,她说送过我某个东西,其实是另一个东西;图森也有错误,图森在《中国制造》中说我有一辆斯巴鲁,我并没有,我有的是福特全顺,他记错了,因为斯巴鲁和福特都是一个椭圆形的车标。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细节,这些细节只有在接触的情况下才会产生。
除了午夜出版社,还有法国当代出版纪念学会(Institut mémoires de l'édition contemporaine, IMEC),这个机构非常重要,我们后期的工作受到了IMEC的帮助和影响。我和宫林林都去过,还住过一晚, IMEC就位于距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城堡二十多公里的坎城。我们学习了人家怎么样做档案。就是我和宫林林去的那次,IMEC的工作人员把阿兰·罗伯-格里耶和劳森伯格合作的画拿出来,一张张给我看,戴上手套,非常好的体验。我们是罗伯-格里耶太太卡特琳娜介绍的,因此得到了特许。我们还看了罗伯-格里耶的手稿和照片,特别是他最早写在小孩子作业本上的小说手稿。
当我们要出版罗伯-格里耶选集的时候,我想到用他的手稿作为封面。我向IMEC提出要他否定性的手稿,打了叉的手稿,对方说有些不打叉的也不错,我们按照这个建议做了。我们的做法可能还影响了午夜出版社,后来他们出某本书——记得是《反复》的袖珍本——的时候,也用了手稿做封面,也许大家的想法走到一起去了。这一切是基于很好的机构实践。

阿兰·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湖南文艺出版社
很多艺术家没有这种机构实践,甚至没有空间实践,像广东艺术家很多都在家里工作,不像北京艺术家在很大的工作室工作。有没有大工作室都没问题,但要有一定的空间实践,比如建个画廊,建一个书店,建个工作空间。这种实践首先意味着你必须投入,不光为了好看、为了舒适,要为了服务于它的人群,为了对外的形象等等。
空间对我们很重要。图森在我们怡乐路的空间里做了展览,他把霓虹管挂在了墙上,后来由于质量问题,有些慢慢地不亮了。至少,他受这堵墙的启发,做了这个作品。明天我需要为农村的迎春活动做一个超大对联,10米长,1米3宽,就需要一块地方,目前还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很多人都面临这个问题,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受到空间的制约,其实我从来不做大的空间规划,也没有很夸张的装修。现在我住在青田的工作室,虽然很大,却没有浴室,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夏天的时候,我要像安格尔的《泉》那个裸女一样,拿桶往身上浇水,在户外可能都有摄像头拍到我裸体的身影。冬天的时候,只能靠出差在酒店洗,回广州的住所洗,去镇上的酒店开房洗。那个酒店我带学生下乡经常住,老板娘很熟悉我了,三十块钱,洗个澡就走,我自己带毛巾和沐浴露。在别人看来,这样的生活太不正常了,但是我活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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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给自己造了一个新身份,叫“社会艺术家”。刘庆和在大学城的美术馆有个展览,美术馆的人希望我出席开幕式,我说没问题。对方说你身份怎么写,要写“原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院长,博尔赫斯书店创办人,录像局创办人”吗?我说不要这样,退休了就不要再提副院长,就写“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教师”,至于博尔赫斯书店、录像局,综合一下,就叫“社会艺术家”。开幕式上,主持人就巴拉巴拉念了这两个名称。在座的嘉宾们,大部分都认识我,都很惊讶,“社会艺术家”,好新奇。到今天,中国还没有人说自己是社会艺术家。
社会艺术家,可以追溯到博伊斯的观念。2000年前后编《视觉21》杂志的时候,杨诘苍送给了我一本关于博伊斯的连环画册,他和天娜把它翻译成了中文,后来我就把它发表在《视觉21》杂志。其实,我并没有太多思考博伊斯的艺术,但我绝对不是他的对立面。
我一下子整了那么多身份,外界介绍我颇费周折,又是艺术家,又是老师,又是书店老板,又是出版人,还写小说,还协助农村机构进行乡村建设,怎么归纳?就叫“社会艺术家”,因为它们都属于社会艺术。
我的个人创作,我接触的人群,也都可以说是社会性的。虽然我的收藏家们不一定要我的作品反映社会,但是他们会从传统的雅俗共赏的角度喜欢吉祥美好的、发财致富的、多子多福的题材,我也适当营造这些题材,所以我服务的三教九流也是很社会的。
其次,从事这些工作的时候,我并不止于领导者角色。很多具体的事情——从规划到采购——都是我自己做,因为我认为只要涉及观念层面、审美层面,我都要严格把握住。所以,我是非常复杂的身份。我在小说《伤心的人》里也间接表达了这个观点:“没有人比我活得更好,没有人比我活得更差。”
由于我从事社会性艺术,弄得自己好像很累,我反而觉得是工作中的乐趣,和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说的“人不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差不多。其实和我一同工作的人,也没有办法完全明白这中间享受到的创造的快乐或者服务的快乐。看起来,创造的快乐是横空出世的,其实不是,很多还是来自于生活,来自于观察。我认为,艺术家的满足感还是来自于能够把生活的东西变成作品形态的东西。
传统的现实主义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怎么理解?不是说从生活来的艺术一定比生活高,是说它不同,它会变种,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同时它又有现实性。所以,我的小说称不上是纪实,从未取自朋友的故事和具体的事件,其实都是来自于生活积累形成的“剩余价值”,最后它变成一个形象、一段话,突然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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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前我已经搬到了顺德青田,现在是第三年。我的实践主要是寻找同一性,我有很多项目,很多鸡蛋,看似没有放在一个筐里,但我得告诉自己,这都是鸡蛋,都是艺术,都是文学。
文学是最不讨好的。某一年,我突然说了句“只有文学没有变成普遍社会化的东西”。比如我们在街头巷尾没有见到过小说培训班,没人教你写小说。可是,对人类文化影响最深的恐怕还是文学。
我热爱文学,是因为它是叙事。叙述和叙事是有区别的,叙述很关键。接下来,我想从叙述的意义上理解布莱希特的史诗剧。在中国的现代文化史上,布莱希特的探索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今天来讲,我认为无论是个体的文化实践,还是社会意义上的文化实践,布莱希特的精神都值得学习,这与我们推动一种新小说的写作实践也并不冲突。阿兰·罗伯-格里耶1984年在中国的讲座里面就提到了布莱希特。(这篇讲座的记录稿发表在当年的《世界电影》,由于我后来认识了译者,就以书店的名义“私印”了两次单行本,第二次是为了配合“罗伯-格里耶与艺术”专题活动。在讲座中,罗伯-格里耶不仅提到了布莱希特,还提到了爱森斯坦和戈达尔,后两人作为左派电影家也一直属于我的关注对象。)在我们的机构实践里,我们也要慢慢促成一种间离的效果,而不是想当然的精神家园。

阿兰·罗伯-格里耶《我的电影观念和电影创作》,内部读物,博尔赫斯书店刊印,1996年

阿兰·罗伯-格里耶《我的电影观念和电影创作》第二版,2010年
有人问我,最终想把书店做成什么样子?我说,我就想做成一个很传统的书店,越传统越好。我认为,还是要尊重书,这又回到了我经常讲的一句话:“做事情本身”。很多时候,人们做很多事情是有事情之外的别的目的,比如以前说“经济搭台,文化唱戏”,这是为了文化的事情本身;现在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就是利用文化做生意,就不是为了事情本身。事情本身放在文学艺术里,有很多约束条件,比如我只承认有商业投入,不承认商业利益。在今天的商业环境里,好像大家都认为所有东西都必须有商业利益,商业利益是什么?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欢迎的。以前,朋友批评我们书店说,不按经济规律办事。是的,我不按经济规律办事,我按的是别的规律。
艺术从来就是一个小的东西,再大的艺术也是一个小的东西。其次,在人们的选择中,艺术不是刚需,就算是装饰画也不是刚需。没有说今天非得把这张画买回来,这里空着挂张画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们都很警惕,挂这张画干嘛。别人买我的画,我都说最好别挂,收着就好,隔段时间拿出来看一下,挂着天天看,看着看着就忘记了,甚至讨厌它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从事文学正是为了使文学大众化。虽然阿兰·罗伯-格里耶说“真正的文学只是为了少数人的”,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为少数人也是整个人群的一部分。你可以认为是精英分子,我认为是我们书店里的热心读者,他们未必是领域精英,很多还是初学者,但是心里有追求、有需要,所以他们来了,而那些精英们往往看不见。在这个实践中,我们充分体会到了,所谓的社会性是什么,以及社会性艺术的必要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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