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这首诗以严酷、冷峻的语言,把“太阳短命”“原野死寂”“春天深深隐藏”都凝固在一个个冰冷的瞬间。但如果继续往下读,你会发现,即便在人生的最后三个月,穆旦依然在壮健精神,即便“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还是要“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类似的,方大同也在诗中保留着对未来某种温柔复苏的期盼:人生如春风不经意飘过,“境界蓦然辽阔”。
这辽阔的境界是什么?
诗和歌的意义,不仅是个体悲欢的表达,它最终会超越自我,升华为人生的无穷隐喻:“在千寻之外,我依然存在。” 在生命的脆弱与残酷面前,谱写成一曲既未完成又充满无限可能的低吟之歌,那是可以让春风吹拂更多心灵的。这是一个秉持“世界大同”信念的人给我们留下的珍贵遗产:在病痛和衰老的侵蚀之下,还始终保持着对渺小的生活瞬间保持敏感并捕捉;即使未能预见突如其来的终局,一阵春风之后,是辽阔的生生不息。
放下那 曾经 留下那 痕迹
前方的你 别忘了自己”
成长是 永远 离别是 空悬
在千寻之外 我依然存在
诗歌的意义,在于它如何处理时间的流动与停滞;因此诗歌的深沉之处在于对个体命运与历史瞬间的无尽反思。而方大同的诗正是这种反思的生动写照。每一句短促的低吟,都仿佛是在与时间、与衰老、与命运进行一次温柔而又无奈的对话;每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都在试图用那不尽如人意的日常细节,重新定义什么是生命的美:即使青春终将成为梦境,人生也仍如一阵春风般,短暂而美丽地吹拂过我们的生命轨迹。
这种开放性,也是这些诗人们在离世之作中,最打动读者心灵之处。只有这样的时刻,他们才会在对待病痛和衰老上有着相似的敏感,在字句之间,有的不是对死亡的定格,或者对生命的挽歌,而是对“未来从何而来”的追问:如果时间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那么青春和生命是否只是一场永远未完成的春风无痕之梦?这么去想,我们还能数出很多令人惋惜的诗人的名字,但他们又给我们留下了足以激励一代又一代生命的诗作:曹植40岁、李贺27岁、王勃27岁、徐志摩34岁、顾城37岁、骆一禾28岁、戈麦28岁、雪莱29岁、拜伦36岁、普希金37岁、马雅可夫斯基37岁、裴多菲26岁、兰波37岁、哈特·克兰32岁。
纪念方大同,不仅是对他短暂生命的缅怀,对他给华语音乐和文学留下的无穷杰作的珍惜,更是用他所表达出来的那种在未及暮年便已感受到病痛与衰老预兆的人生状态作我们自身反观。姜涛曾经说过,诗歌不仅在于表达情感,更在于建立起一种历史的视野,使个人的经验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相连。方大同的这首《才二十三》,以个人生命为核心,但又不是孤例的“特别的人”,而是置于更广阔的时空之中:它是属于所有人的,属于每一个曾在时间的流动中感受到无奈、感受到温柔、感受到春风吹拂的瞬间的人。这让我这个已经做了他二十年的中年听众,在这个无边的夜晚,眼含泪水,打开窗户,奋力倾听春风如何轻吹,看他“到夏天变了谁”。
我也想到雪莱墓碑上刻着的那句诗,用来送给此刻已在千寻之外的方大同,依然合适: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他的一切都未曾消逝)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只因历经沧海的洗礼)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变得丰饶而奇异。)

2025年1月1日,方大同在微博上发布照片祝大家新年快乐。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