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昆山市陆家镇威人科技产业园，电子科技、生物技术、工业设备等企业云集，生产运营现场繁忙有序。
就在两年前，这片占地2.8万平方米的园区还深陷债务泥潭：园区运营方江苏威人服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威人公司）累计欠债6亿元，一旦破产清算，园区36家入驻企业、600多名员工面临“无家可归”。
而如今，园区内从业人员已增加至700人，年产值达6.5亿元，纳税额突破3500万元。这场“死亡与重生”的逆转背后，藏着“最强县级市”昆山的法治密码——全国首个企业重整服务中心精准的“司法手术刀”。
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图源：微信公众号“昆山法院”
该中心于2023年11月在昆山正式成立。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了解到，该中心目前已构建起一套“精准诊疗”式的企业救治体系，让“法治化营商环境”从纸面承诺切实转化为可触摸的司法实践。
今天（3月8日）上午，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举行第二次全体会议，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张军向大会作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报告，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这一创新做法被写入其中，成为全国两会上的热点话题。
昆山是怎么做到的？
给破产企业按下“重启键”
企业作为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迄今已经历数百年发展。但企业作为一个生命有机体，是有生命周期的。
据《财富》杂志统计，大企业的平均寿命不到40年。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4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4年，我国新设经营主体2737万户，日均新设企业2.4万户，每分钟就有17家企业诞生。另一方面，中国企业重组案件信息网显示，2024年涉及破产重整的案件记录也有12万件以上。
不过，昆山的司法实践正在证明，“破产”不是企业死亡的代名词，而是重生的催化剂。昆山市企业重整服务中心主任欧平告诉澎湃新闻，2024年，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完成57例危困企业救治，盘活土地、厂房121万平方米，解决2700多名员工权益问题。
昆山信威自动化设备有限公司是一家小微企业，总经理周信华告诉澎湃新闻，疫情期间，公司承包的加工订单项目成本超出预算，产生严重亏损，导致资金链断裂，欠付职工工资等债务近900万元，经法院强制执行仍未履行债务后，公司最终进入破产程序。“我1999年到昆山创业，公司成立已经二十多年了，干了一辈子自动化设备研发，没想到在60多岁的时候差点一切归零。当时到法院破产清算，我一下子蒙了，感觉人生一下子要完蛋，没有机会再努力了。”说起企业破产的过程，周信华神情有些激动。
昆山法院执行局副局长、执破融合团队法官苏军伟介绍，当时接手这个案件时发现，该公司主要财产为尚未办理产证的土地15亩、厂房3000多平方米，数控加工机床等28项机器设备，如果按照破产程序，被法院分拆拍卖，企业资产价值会大幅降低，债务清偿比例也不会很高。“我们当时在执行时，发现该企业虽然处于债务困境，但企业市场并未丢失，管理和经营团队尚在，还有未完成项目以及新项目订单预期收入可以作为偿债资金，部分债权人已经和企业和解，我们认为该企业属于具有挽救价值的企业，可以通过和债务人和解的方式挽救企业，帮助企业脱困。”
2024年12月25日，依债务人申请，昆山法院裁定该公司转入和解程序，2025年1月8日裁定认可和解协议。企业重整服务中心还帮助企业引入银行共益债融资，在今年春节前向职工累计发放200万元工资。
重整的过程也是反思的过程。“当时政府和法院花了三个月把公司发展情况梳理了一遍，帮我理清了经营思路。要是按照破产清算流程，清算结束后，我的公司就要注销消失了，现在达成和解，我可以按照比例，分期偿还债务人的欠款，公司也有机会得以重生。”周信华表示。
他觉得，到企业重整服务中心，就像去医院“看病”一样，通过政府和法院的“把脉”，拿到了一剂解决公司“积病”的药方。
昆山市人民法院党组副书记、副院长殷博文表示，破产法律制度旨在解决市场主体的救治和退出问题，是实现产业结构调整和新旧动能转换的重要工具。
精准施策：“门诊式”分级救治
位于昆山市陆家镇的威人科技产业园，于2022年陷入危机。由于运营方威人公司的经营不善，产业园深陷债务泥潭，这一变故不仅影响了威人公司本身，更波及园内的36家企业及其600余名员工。
昆山威人科技产业园。图源：微信公众号“昆山发布”
威人公司成立于2000年，原系服装生产企业，近年来谋求转型升级，将企业原址改建为威人科技产业园，产业园占地2.8万平方米，建筑面积近8.3万平方米。陷入债务危机的威人公司，结欠各类债务合计约6亿元，后相关纠纷诉至昆山市人民法院，共涉及诉讼案件24件，执行案件12件。
欧平告诉记者，由于威人公司在将厂房、仓库等租赁给入驻企业前，已将这些资产抵押，如果通过拍卖程序处置资产，需依法解除租赁关系，园区内36家企业会面临寻找新厂房、仓库，重新装修、搬迁设备的问题，600多名员工的就业也会受到影响，还会影响到上下游的产业链。
执行法官将相关案件情况报告给了企业重整服务中心，中心研判后，决定通过破产重整方式引进投资人出资偿债，化解威人公司债务危机，保障威人科技产业园正常运营。后经威人公司申请，昆山市人民法院对其启动重整程序，确定负责产业园物业管理、熟悉园内企业情况的苏州百伦物业管理有限公司为重整投资人，引入重整投资1.85亿元。
三月初，澎湃新闻在威人科技产业园采访调研发现，该园区已经起死回生，入驻企业不减反增。“目前威人公司的抵押权、建设工程优先权、职工债权、税收债权均实现全额受偿，普通债权人清偿率提升10个百分点，作为威人公司重整投资人，我们仅用时45天，就实现了产业园的平稳过渡，园内的企业全部留存在产业园内继续经营。”苏州佰伦物业管理有限公司运营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
2024年12月，昆山法院对威人产业园进行回访，发现园内从业人员增加至700人，年产值达到6.5亿元，纳税3500万元。
欧平表示，产业园区对于聚集创新资源、培育新兴产业、强链补链、促进区域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推动作用。企业重整服务中心通过努力，可以实现“盘活一家企业、挽救一个园区、稳定一批就业、保障一系列产业链”。
目前，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可以为企业“量身”提供破产启动时机、全类型保护等法律服务。“就像在医院挂号诊疗一样。”欧平比喻称。
中心与辖区政府部门建立了市场运行信息共享机制，定期监测分析企业欠薪、缴税及员工社保波动等情况，搭建企业困境等级诊断平台，动态采集企业存量资产、负债和仲裁、诉讼案件数量等信息，精准判定企业困境程度，并设置短期困难型、中期艰难型、长期危困型、落后淘汰型四个等级，有针对性提供破产保护方案及融资渠道支持。
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门诊式”分级救治保护体系。澎湃新闻记者 丁珏汭 摄
具体而言，就是对有潜在风险的“未病”企业，及时预警、督促防御风险；对暂时陷入经营困难的“小病”企业，通过暂缓执行程序、宽限履行期等指导自救；对自身“造血”功能不足的“大病”企业，灵活选择强制监管、预重整、重整等模式推动再生；对已没有挽救价值的“膏肓”企业，高效审慎有序出清。
法治化营商环境的昆山答卷
地处中国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三角洲，昆山被誉为国内“最强县级市”，已连续二十年位居百强县榜首。这背后，昆山优质的营商环境发挥着重要作用。
法治是最好的营商环境。在世界银行新营商环境评估体系中，企业破产制度是评价营商环境的重要指标。世界银行认为，有效的破产制度能够帮助无法生存的企业得以迅速清算，并使得能够生存的企业进行有效重组。相反地，如果破产制度不能及时有效地处理企业的重组和清算流程，会加剧这些企业的经济困境。
介绍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成立的初衷时，殷博文表示，司法不仅是纠纷裁判者，更可以是生产要素的配置者、产业升级的推动者。“长三角地区土地开发强度已经很高，经营不善的优势资源可以通过司法程序盘活。以往进入破产清算的大宗资产，在招拍挂网站上，一拍打7折，二拍打8折，资产保值率很低，相应的债务清偿率也很低，我们不仅仅是要给企业救火、清理债务，还要将存量资源更好配置。”
2024年，昆山企业重整服务中心盘活土地厂房121万平方米。盘活土地厂房的背后，意味着产能的释放。
1984年，昆山自费开辟的工业新区面积只有3.75平方米，后来这块土地成了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开创了在县级市设立国家级开发区的先河。2024年，昆山开发区完成地区生产总值2725.19亿元，以昆山九分之一的土地面积，完成了昆山近30%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近40%的地区生产总值、近50%的工业产值，近70%的进出口总额。
当部分地区还在争论“救企业还是保债权”时，昆山用敢为人先的司法实践给出了答案。法治化营商环境不是空洞口号，而是让企业“进法院如同进医院”，有病可医、有药可治、治愈后方能奔跑。
评价这场司法实践的价值，正如当地一位企业家所言：“昆山给了企业两样最珍贵的东西——活下去的机会，和再来一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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