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范迁的新作《惊鸿》面世。
小说的的主角是一群于1940年代末奔赴巴黎的年轻画家。时代变幻,命运无常,巴黎依然是巴黎,昔日的好友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分道,内心的挚爱也在人群中走散。在追求艺术的路上孤身独行,死亡悄然而至,所幸灵魂终有皈依。
这是范迁的第11部长篇小说,以《惊鸿踏雪》为名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2021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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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
范迁自己就是画家出身,1981年赴美留学,1983年以第一名的成绩在旧金山美术学院硕士毕业。他的作品曾两次获得全美美术大展金奖,也多次举行个展和群展,作品被欧洲、美国及日本多家学术机构及私人收藏。
在演员、作家陈冲的印象里,当年她哥哥和他们那批学画的同伴,一个个开口就是马奈、莫奈、毕沙罗,闭口也是梵高和高更。范迁也是其中之一。
陈冲花了三个晚上读完《惊鸿》,掩卷之际,好像看到范迁跌跌撞撞地走过了一条所有艺术家的心路历程,其中光明与黑暗同存,喜悦和悲伤交缠。“从事艺术从来不是一条坦途,其中之艰辛与失落,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文森特·梵高悲惨的生平大家都耳熟能详,但是在艺术道路上还是人人前仆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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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的牛仔肖像画
1990年代,范迁逐渐由绘画转向写作,他的上一部长篇小说《锦瑟》同样首发于《收获》,并获得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世界华文小说奖。
“真实生活与小说虚幻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所有的艺术包括小说都是游移在经验和想象之间。艺术家在创作时处身于一个‘场’,如同红楼梦所说的神游太虚。”
近日,范迁从《惊鸿》谈起,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的独家专访,阐述了他对艺术、爱情、生命、永恒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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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近照
【对话】
最美丽的精神花朵
澎湃新闻:当年的你是如何走上艺术之路的?
范迁:我童年临摹过连环画和芥子园画谱,真正的投入始于“文革”中在弄堂里画毛主席像,一条短短的弄堂里,每面墙上都被我画上巨大的头像,在1980年代末旧地重访还看见墙上有褪色的斑迹。岁月如痕。
澎湃新闻:你1981年赴美留学,但《惊鸿》里年轻艺术家的留学地是巴黎——为什么在小说里选了这个地方?你和巴黎有着怎样的缘分?
范迁:巴黎一直是我的朝圣地。我在旧金山美术学院读书时打两份工,唯一的愿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去巴黎看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直到毕业后积存了一点钱,才如愿去了法国。在巴黎前前后后待了一年左右,一个背包一件大衣,睡在夜间火车上游遍了欧洲,看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还意犹未尽。要不是口袋里的钱用光了,我可能会呆更久。
那段游学的日子对我意义重大,塑造了我的艺术观,以一种全新的角度看世界。人可以贫穷但自由,陋室里也可以诗意地栖居,艺术不必取得世俗的成功但可以作为人生的进阶和倚靠。
我现在还常常做梦——要去巴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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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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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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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在巴黎
澎湃新闻:黄永玉老先生说过,巴黎是画家的摇篮、天堂,但也是画家精神的、肉体的公墓。像战争中的将军一样,将军是成功的士兵,但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千百万战士,往往没有了名字。作为一个画家,一个在巴黎生活过的画家,你怎么理解艺术的残酷和美好?
范迁:巴黎就是一个大的艺术“场”,去过巴黎和没去过巴黎的画家是不一样的。就像一块生铁锭进入钳锅那样,或是成为精钢,或是成为铁渣。巴黎是个艺术大熔炉,西班牙的毕加索,意大利的莫迪利亚尼,荷兰的梵高,中国的赵无极都是在巴黎铸就了他们的艺术和人生。
所谓艺术的残酷与美好,其实真正的命题是生存与创造。
普通意义上的美好是一瞬间的事,谁会记得五年前的一场派对,十年前买的一条漂亮裙子?而真正的艺术上的美好,是在残酷与痛苦之中,努力生存下来,并且绽放出最美丽的精神花朵。如石缝中的幽兰,如风雪中的傲梅。
正如尼采说过的,悲剧是美学的最高形式,而舒适甜美的浅层喜乐则是档次很低的存在。艺术家的人生际遇和他的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梵高和莫迪利亚尼都是以他们的悲剧人生铸成了伟大的艺术成就。
澎湃新闻:想到梵高和莫迪利亚尼,都是去世后作品才开始享誉全球。
范迁:成名与否这件事,不应该是艺术家要考虑的,那是命运女神的随心所欲丢出的骰子。
澎湃新闻:促使你写下《惊鸿》这个故事的,有某个鲜为人知的艺术家吗?
范迁:小说是归纳与提粹,并非为某个艺术家立传。小说里有二三十年代到四五十年代羁留巴黎中国艺术家群体的侧影,《惊鸿》这部小说描述了一种精神特质,一种艺术氛围,但非特定指向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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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雪兹神父公墓
澎湃新闻:我喜欢小说里有关巴黎生活的部分,除了想象中的浪漫、美好,还有一种赤裸裸的真实、一种诗意的艰辛,以及一种奇妙的活力。你觉得巴黎最感染你的地方在哪里?
范迁:巴黎最感染人的是它的文化沉淀,这种文化沉淀不仅仅表现在众多博物馆和歌剧院里,还托福于众多艺术作品的渲染,洒落在巴黎的河道和堤岸旁,树荫下的鹅卵石路面上,巴黎上空变幻的云彩中,在细雨纷纷中的小巷里,也在飘荡着香颂乐曲的寂寞咖啡馆里。
巴黎无疑是布尔乔亚的,却是有着浓厚文艺气息的布尔乔亚,对人性深刻理解的布尔乔亚。
巴黎的魅力还体现在巴黎处处可见的人文主义氛围中,住在巴黎时,我常去蓬皮杜博物馆参观某个大师的回顾展,大师们一生鞠躬尽瘁,成就无限,让人膜拜。但走出门来,蓬皮杜广场上庞克们在嬉戏,卖艺者在表演,穷艺术家们在招徕游客坐下来画像。这幅场景告诉我们,生命是平等的,伟大和平凡并存,造物对所有的生灵一视同仁。
还有,巴黎四周还保留着许多艺术大师们的故居,你可以走进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场景。我去过维吉尼的莫奈花园,普瓦松涅赫大道上肖邦的故居,弗斯滕贝格大街的德拉克洛瓦故居。我也曾在花神咖啡馆二楼,坐在沙特和波伏娃常年坐过的桌位上,想象他们曾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交谈,恋爱和吃醋,甚至还闻得到若有若无的雪茄烟味。虽然沙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并不能打动我,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当时的学术氛围和浪漫情愫。
澎湃新闻:为什么你认为体验真正的巴黎“波西米亚”生活是需要勇气的?
范迁:啊,所有的生活都是善恶参半。巴黎绝非是净土。从巴尔扎克到梅里美再到亨利·米勒,都描述过巴黎的流氓阿飞、凶徒、花花公子、吝啬鬼和愚钝者。而波西米亚的终极信条是穿越人间悲欢,感受生活真谛,理解人性的两极,达到一种自我通透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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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在圣母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起飞
爱情是一种身不由己
澎湃新闻:这部思考艺术生命、艺术精神的小说也在爱情上着墨许多。在你看来,爱情和艺术有相似之处吗?
范迁:艺术与爱情的相似之处都是消耗人生,解构人生,也许有缘者最终能理解人生。
澎湃新闻:你相信爱情能带来艺术创造力吗?
范迁:难说,托尔斯泰曾经饱尝河东狮吼的苦楚,但并不妨碍他写出传世巨作《战争与和平》。舒伯特一生孤独,他的音乐却非常的温柔恬静,充满爱意。
最好的例子是梵高,一生中没有一个女人好好地爱过他,为了爱情割下了耳朵还被人嫌弃,但他的作品给世界带来无比的炽热和明亮。现在很多人嘴炮说如何如何热爱梵高,但真的把她们放在梵高的身边,有一顿没一顿的,还要忍受他暴烈的脾气,恐怕是逃都来不及。
相对来说,我更倾向于艺术的创造力多来自艺术家自身的悟性和生命力。而爱情,对艺术家说来,我不怀好意地认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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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以《惊鸿踏雪》为名,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2021冬卷
澎湃新闻:你是否认为爱情也是惊鸿一瞬的存在?
范迁:因人而异,单单“爱情”这两字,其中的内蕴和认知的差异太大了。难以一概而论。
澎湃新闻:那么你是怎么理解这两字的?
范迁:爱情,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生物性冲动,无关勇气,也无关社会考量。就如同生与死一样不由自已。
法国哲学家伯格森的生命冲动学说认为:人在重大关头的选择,更多是基于下意识的认知,深层血脉的遗传,和不可抑制的生命冲动。爱情也是如此,在法国浪女作家安娜涅斯·宁的自传中写到,当感情风暴来临之际,人是如同一片树叶那样无法自主。
或者简单些,回想一下托尔斯泰描写当安娜·卡列尼娜遇见沃伦斯基那一些篇章,就会明白爱情是种头撞南墙的冲动,拉也拉不住的。
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澎湃新闻:《惊鸿》里的这段话特别动人:“生命所有的意义就在活着的一刹那,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做一只瞎眼的小猫,做一只惹不得的老猫;做一个贫穷但随心所欲的艺术家,做一个一事无成但参透生命真谛的人。”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要“做自己”?
范迁:认识到要做自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具体来说,是我在出国之后参观了许多博物馆,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见识到千姿百态的人生,如山谷中繁花如锦,但每一朵小花都有自己独有的妍丽。做自己是悟到每一个生命都是特殊的,每一种生活都有其精彩与不堪。当然,做自己需要有适合的环境和温度,草木无心,感时而发。
澎湃新闻:陈冲说你年轻时说过“此生甘愿做印象派门下之走狗”,后来这个想法有变化吗?
范迁:当年说的“此生甘愿做印象派门下之走狗”,这其实是大画家郑板桥的原创,他为了表达对徐渭的仰慕,说此生甘愿做青藤门下之走狗。言语夸张,但也表达了对艺术的渴慕。
在看过众多艺术家的生平之后,当然我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因为每个艺术家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做走狗就能学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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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范迁和画友们(陈箴,陈伟德……)在巴黎的阁楼上
澎湃新闻:你于1990年代从绘画艺术转向小说创作,可否也和我们回顾一番你的文学写作来路呢?
范迁:非常偶然,初期玩票的成分很大,但冥冥中自有轨迹,内心的涌动和诉求最终会找到最合适的宣泄口。
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催动的。某一天我和两个朋友散步,路过一幢白色的维多利亚楼房,是春天,围墙上紫色的夏威夷公主花正在开放,底楼的一扇长窗打开着,白色的纱帘飘荡出窗外。而从窗口望进去,可以看到房内古典的壁纸,台灯,以及一张老式的铁架床,铺着白色的床单,这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房间。
不知为什么,我们在窗前张望了好久。一个朋友说;这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一个旖旎的爱情故事,你们谁发挥想象把它写下来吧。于是我花了三个月写下了“白房子 蓝瓶子”。本来是游戏之作,没想到竟然被报纸连载,并且还出版了。
现在回头看去,那本小说不免生涩,粗糙,但有着一股强劲的元气,天马行空的不羁,那是我现在写作中千方百计寻求的。
澎湃新闻:你会常常感到孤独吗?
范迁:被你猜对了。我孤独,我抽烟,我写作,营造虚幻的五光十色来抵御日常的平庸和苍白。
澎湃新闻:你是一个接受平庸与失败的人吗?
范迁:我曾在《锦瑟》中写过;意气风发是华年,困苦委顿也是华年。
澎湃新闻:《惊鸿》里的艺术家们,从年少青春走向不同的中年之困。在你看来,人到中年后,活力与热情的衰退是必然的吗?
范迁:当果子渐渐成熟时,那种青涩味也消退了,虽然那种多汁的青涩味道会被人长久地怀念。
澎湃新闻: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和当年的你们,有什么不同吗?
范迁:拜现代科技之赐,当代年轻人比他们的父母一代更见多识广,有活力,更容易接受新的概念,掌控新的技术。
但从文学的角度来说,他们还缺乏生活的沉淀,人生经验岩层的厚度显然不够,从网上观察到的和实际生活体验是不一样的。通过阅读,旅行,社会的变迁,个人生活经验的积累,这些不足都会得到改善。希望年轻一代是青出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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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拉丁区小巷
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澎湃新闻:从之前的《锦瑟》到《惊鸿》,再到去年在《收获》首发的《十面埋伏》,你的小说多有较长的时间跨度,突显变幻时代里的家族命运与个人命运。这一点,和你的个人经历有关吗?我去过宁波天一阁数次,无意中得知你是天一阁的长房长孙,再想到你的小说气质,有一种意外又惊喜的感觉。
范迁:我认为写小说,特别是写长篇小说,如酿酒一样,是需要相当一段时间去酿造和蒸馏,沉淀后再装瓶的。以评论家王春林的说法,好的长篇小说都必须具有命运感,而命运感,是需要至少两到三代人的生活而呈现出来的。你所提到的那三部长篇小说,并没有我个人的经历在内。
澎湃新闻:你认为个人和时代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范迁:套句俗话——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如你站在悬崖上凝望深渊,深渊也凝望着你。
澎湃新闻:你会觉得世间很多事都不牢靠吗?就像《惊鸿》里写的——“故乡、家族、地位财产,随时可能随风而去”。你相信世上有所谓永恒的存在吗?
范迁:永恒是个时间观念——永远恒定。人类至今对时间的看法混乱不堪,《时间简史》的作者霍金认为连银河系都不是永恒的。作为人类的个体,生如蚍蜉,朝生暮死,何谈永恒?回想一下过去几十年间世界的翻覆与反转,还是佛家说得通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又如雾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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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的风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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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迁笔下的夕阳之舞
澎湃新闻:读你的小说,经常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当我们回望历史,个人的遭遇、情感,其实都是“一刹那”“一瞬间”的事。你相信文学或者艺术,有定格一瞬的力量吗?
范迁:世界是个多面体,定格一瞬间也只是在我们渺小的,有限的视野中。当代,是个文化过剩的年代,而艺术家和作家们,总的意义上来说都是一台台信号不良、传播有限的低频发生器。我在微信上天天收到某某人发表的文字或绘画作品,我仅是略略一览就划过去。也许,某个强劲的艺术家或深刻的作家会给人留下定格一瞬的作品,但在汹涌的时代大潮下,一切泥沙俱下,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澎湃新闻:为什么说当代是个文化过剩的年代?
范迁:你打开网络,各种信息铺天盖地而来。作为受体,你被淹没在信息大潮之下,数量巨大而营养很少。这有点像慈禧太后吃饭,面对桌案上百道菜肴,很快就吃倒了胃口。现在每个人都是慈禧,网络厨子不分昼夜地给你端上菜来,五花十色,味道却大同小异,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快餐。
现在所有的出版社编辑们都在抱怨图书和出版难做。是呀,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好好地去读一本书?从头到底听一首交响乐,我看大多数人还是宁愿刷上个几百条小视频,八卦新闻说唱足球时装美食带货,最后再来一段文学讲座。多惬意,多满足!多像古人所说的:一日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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